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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青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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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会上,叶楣说起了余青春

    三十多岁的叶楣,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话不只一人当着她的面说过,说得多了,她的自信心就张扬起来,高跟鞋越穿越高,前胸也随之越挺越高,举手投足之间一股令男人眩晕的气息一路散开。

    叶楣是个诗人,她写过很多诗,她的诗我大都看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好诗。我认为那是好诗的原因是我看不懂。如果我看懂了,就说明这诗没写出水平,当然就不是好诗。

    叶楣只是个业余诗人,她的真实身份是社保局的一名主任,她是我的同事。

    我是三年前调到社保局来工作的,那时关于叶楣的传言很多。她结过一次婚,那婚姻持续了半年时间就分崩离析了,听说那个男人还是市直机关的一名干部,人长得有些小帅,她离婚的个中原因,说法五花八门,有人说那个男子在外面包养了二奶,有一次叶楣出差突然回家时,将一丝不挂的两人逮了个正着;有人说叶楣爱好文学,爱得死去活来,那个男人很反感,所以就离了。不管怎么说,这段历程对主人公叶楣来说都是一个伤疤,揭开后就会鲜血淋漓的。所以只是背地里有人对她说三道四。

    社保局三楼会议室里的会还没开始。趁这工夫,已到场的人就抓紧时间讲黄色段子,气氛正热烈着。叶楣迈着纤纤细步,一脸浅笑,袅袅婷婷地步入已装着五大局长十大科长主任的会议室时,就立即点亮了十几双眼睛,会场立即就哑了火。

    五十多岁的毛主任把那个经典的荤段子讲到了一半,不得不搁在了嘴边,吃不进去,吐不出来,像正咬着一块滚烫的糍粑,脸也涨着通红。毛主任正上演的好戏就这样被叶楣夺走了,他望着叶楣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就默无声息了。

    坐正中间的王局长,说了声:“开始开会,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然后就翻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照例是各科室、各部门汇报一个月来的工作,然后是下个月的工作计划。叶楣的身份是社保局业务大厅的副主任,她是第三个发言,她口齿伶俐,讲得很好,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江南味,那声音像是涂上了一层巧克力,色香味俱佳。诗人就是不一样,语言里饱含着诗一般的气息。

    叶楣发言是汇报一个月来的工作完成情况,然后对下个月的工作作出安排,应该是粗线条才对,她说到余青春时,她的粗线条就一下子变细了,然后就如游龙一般游走着,流畅地穿堂绕榭。往日,也有科长主任们在汇报工作时,就谈到了工作里具体的事,就讲细了,或者是偏了主题,王局长就会立即打断:“具体的事会后再议。”然后说话的人就不说了,憋红了脸,像是大便没解干净一样难受。但这次不同,王局长不仅没有打断叶楣的话,反而听得很认真,神态很专注。余青春这名字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社保局的办公会上,于是会场上的局长、科长们都知道了余青春这名字。

    叶楣说:“余青春是一个破败的男人。”叶楣用上了“破败”这个词时,我就笑起来了,叶楣的话就被我的笑打断了,她望了我一眼,横眉冷对,还说就是破败嘛,看他那样子就破败,我就把刚舒展开的脸部肌肉收缩了。会后我问叶楣:“你说女人多少岁会破败呢?”叶楣毫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句:“去你的。”

    叶楣继续说,那个破败的男人上周到下面的业务大厅来了,那天的阳光很温暖很灿烂,在大厅里留下了斑驳的碎影。那天是星期一,来大厅办事的人很多,他穿着一件蓝布衫,头发像是冬日的烂草,眼神呆滞无华,目光中像是混合了烟尘。他在大厅里格外引人注目,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拄着一根拐杖。他朝前面靠,前面的人往两边靠,像是给他让道。他移近柜台,把拐杖放一边,就金鸡独立,别具一格了。他目光朝内瞅,很快就落在了叶楣的身上,那时叶楣的身上正披着一层金色的阳光,那是从窗外射过来的。

    我们的余青春同志,就这样第一次在社保大厅里灰蒙蒙地登场了,可惜我没有亲眼见到,我的文字是根据叶楣的叙述,再加上了一点点我自己的想象,于是我的描述就有一定的现场感,不会与真实的场景南辕北撤。

    余青春叫叶楣妹子,好像他认识叶楣似的,而且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大厅里值班的人都听到了,目光就都投射到余青春这里来,大约是他们感到这颇为离奇。后来才知道,余青春叫那些女子都唤着妹子的,不只是叶楣一个人。

    叶楣刚办完了一桩业务,抬起头来接待下一桩业务,三十岁的目光就遇上了六十多岁的目光。她就热情地说:“老同志,您要办什么业务?”

    余青春说:“我,我要买保险。”

    叶楣不喜欢别人说买保险,就向他解释说:“我们这是社会保险,不是商业保险,商业保险是买,我们这保险是政府办的,不能叫买保险。”

    余青春粗燥的表情上又蒙上了一层诧异:“不叫买保险,那叫什么呢?”

    叶楣说:“那叫办保险。”

    余青春说:“办保险啊,那要不要交钱呢?”

    叶楣说:“当然要交钱的。”

    余青春说:“那,那还是叫买保险嘛。”

    叶楣就哑口无言了,平时也会遇到别人说买保险的,叶楣就会仔细地讲解商业保险和社会保险的区别,讲完了还会要别人回去后上网,进入哪一个网站,那里面有祥细介绍的,然后别人就明白了,哦、哦、哦地叫一通,声调一声比一声挺拔,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璀璨光鲜,这时叶楣浑身上下就会洋溢着一股腾腾欲飞的成就感。

    可是这会叶楣却了无兴致,一是因为大厅里还有好多人等着办业务,好多双眼睛在后面望着她,二是感觉要对眼前这位破败的男人把道理讲清楚像是对牛弹琴。

    叶楣就问他的情况,先问他的年龄,他说他六十岁,叶楣应该是在这时把余青春在脑海里定位为破败男人的。叶楣接着问他,户口是哪里的,他说是区里的,城镇户口。余青春接着说有一年,城区扩建,占了他家里的地,按照政策把他给农转了非。

    叶楣接着问,余青春思维还算敏捷,对答如流,不像是太破败的样子。

    叶楣问他是否以前在哪工作过的,余青春沉思了一会,然后问,做门卫算是工作吗?叶楣说不是算是,那就是。门卫是非常光荣的工作啊,门卫有很崇高的职责,保一方平安。余青春就笑,这笑溶解了一部分他脸上的沧桑。他说他做过四年的门卫,在他们村旁边那个厂子里。

    叶楣告诉他,就在前不久,市政府专门针对那些有城镇户口,有工作经历的而现在又老无所依的人出台了一个100号文件。就是一次性缴三万八千八百元钱,就可以在社保局按月享受退休待遇。这是一项惠及民生的政策,缴三万八千八百元非常划算,办了手续之后,不仅能按月领取养老金,而且这养老金还会水涨船高。

    这笔帐,余青春好像算不过来,因为他听了叶楣的讲解后,嘴里就没停过,一直在嘀咕着三万八千八,三万八千八他嘀咕了好多次后,身子就往边上靠,差点摔在地上了,倒是他的那根木拐抢先了一步,倒在了光洁的地面上。叶楣说:“小心。”旁边就有人帮他拾起了拐杖,递到了他的手中。叶楣的前面已经站着另一个人,一位中年妇女,那人的后面已排成了长龙。叶楣从中年妇女手中接过养老保险手册时,望着余青春叫了一起:“您回去再想想啊!”余青春嘴里还在嘀咕着三万八千八,边嘀咕边往外面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这多钱。”后来又转过身对叶楣说:“我得细细考虑。”

    叶楣在会上没有我讲的这么具体,但比我讲的生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她讲完后,会议室里就开始躁动起来,会场上七嘴八舌的。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一个意思:我们社会保险是人民的社会保险,就是要让像余青春这样的弱势群体得到实惠。

    叶楣弄清楚了余青春的底细

    王局长一直在听,没有说话。当躁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时,王局长说了声:“好。”这个“好”是王局长说话的开场词,会议室里的声音就来了个急刹车,立刻就鸦雀无声了。王局长下指示了,说余青春再来的时候一定对他讲透政策,要让他知道交了三万八千八,就可以得到一个强大的保障,这个保障是党和政府给的,这个账一定要和他算清楚:一是能按月领取退休费,二是退休费每年会增长,三是以后死了也有丧葬费和抚恤金两万多元,只要不是白痴,这个账应该可以算明白的。王局长布置下了任务,余青春的养老保险的事,由我和叶楣负责,要摸清情况,做好政策宣传,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透,然后还要写好新闻报到,最好写成人物特写的形式,要以余青春为典型,扎实地推进市政府100号文的落实工作。

    会后,我对叶楣说,就你话多,咬住一个余青春不放。叶楣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我感觉余青春养老保险的事一定大有文章可做,你写文字材料的人,这样的典型上哪找去?叶楣望着我嫣然一笑,然后做了个鬼脸,扭动着腰肢下楼去了。我只好摇摇头。

    叶楣是我隔壁业务科室的主任,有时会轮流到大厅坐岗,做大厅里的值班主任。余青春来咨询时,正遇上叶楣在大厅里当班,于是这故事就有了序幕。

    叶楣如果不去大厅值班,就会呆在我的隔壁,有时会到我办公室来串串门。我在社保局的身份是办公室主任,主要任务是写些文字材料,其实我很烦做这工作,很枯燥,很劳神,还要经常为赶材料熬夜,把眼睛熬得通红。

    自从用上电脑之后,我写材料变得简单了好多,因为我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在做复制和粘贴,做些拼凑的事。

    第二天,我坐在办公室在电脑上瞎鼓捣着,叶楣抖动她的腰肢从隔壁过来了,她进来时,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是她,我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她的模样:长发披肩,眼神顾盼流连。她带来一屋槐花一般的香味,她一定是在用一种特殊的香水,有一次我对她说这香水有毒,她说,有毒没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香味可以给她带来写诗的灵感。她的脚步声我也非常熟悉,噼啪噼啪,高跟鞋敲打着地面,穿透力极强。我想起了余青春,余青春的脚步声一定更有特点,因为那是三条腿在走路。

    “老郑。”叶楣总是这样叫我,其实我并不老,或者说不太老,四十刚过,我这时才抬起头,正遇到了她灿烂的目光。

    你知道吗?那个余青春,我知道他的底细了。叶楣说着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把身子放进椅子里,很舒服惬意的样子。

    叶楣说,她打听到了余青春这个人,她说,那天他来我们大厅,出来后在前面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他说他要买腊梅的烟,一块钱一包的。小卖部的老汉说没有那种烟卖,那烟已经没有人抽了,余青春犹豫了片刻,就买了一包三块的,红金龙的。

    叶楣到小卖部买牙膏时,老汉问她,余青春来大厅办保险的吧?叶楣问哪个余青春,老汉说那个跛子啊。叶楣使劲想就想起来了那个跛子。叶楣是这时候才想起那个跛子名叫余青春。

    老汉是认识余青春的,他曾和余青春在同一个厂子里做过事,但是余青春在他那里买烟时,他却装作不认识他,而余青春应该是真不认识老汉。老汉告诉叶楣,余青春住在城乡结合部,在城北,过了火车站,那个城不城、乡不乡的位置。余青春在钢窗厂做过搬运工,他在搬运钢材时从车上摔了下来,就把一条腿弄丢了,这事闹了一阵,最后定性的结果是余青春负主要责任,钢窗厂负次要责任,钢窗厂赔了他五万元。余青春就再也不用去做搬运工了,他也做不了,过起了坐吃山空的日子。余青春觉得值得,一条腿换来了五万元,这个账他好像是算明白了。

    余青春有了钱,但还是不安心,毕竟只有五万元,有人说还是买份保险吧,比把钱存银行要强,余青春七打听八打听就找到了社保局。

    叶楣说完了,就随意地哼起了小曲,那是香水有毒。

    我问:“就这些?”

    叶楣说:“就这些。”

    造访余青春

    我坐不住了,我说:“找余青春去。”

    过了火车站,出了城,路就变窄了,行人也稀少了。叶楣坐在副驾位子引路,我坐后面,小贺开车。我问叶楣:“你知道怎么走吗?”叶楣说:“鼻子下面是大路,我只知道他住的地方叫余上村,或者叫上余村。”小贺说:“晕!”

    路的两边是新修的楼盘,不出来走走还真不知道,这城市发展真快。高楼大厦正向东南西北辐射开去。小车从烟尘中走过,然后就找不到前面的路了,乡村气息被工地的烟尘破坏了。

    叶楣和我下了车,叶楣问旁边工棚里一位老汉,余上村怎么走。老汉说只有上余村,没有余上村。叶楣说那就是上余村了。老头往前面指,说:“看到那边的一片池塘了吗?走到那里再往左拐,那里有一片矮房子。那村就是上余村。”

    我问:“您老认识余青春吗?”

    “你们是去找余青春?”老头望着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望着叶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我们的那台车上。我们那台车上有“社会保险稽核专车”的字样,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社保局的人。

    老汉给我们讲起了余青春,说余青春是一位诗人,他写了很多诗。叶楣很夸张地“哦”了一声,眼神突然间明亮了很多。像是一个迷途很久的人突然找到了组织。我说:“妹子,你可找到知音了。”叶楣还是那一句话:“去你的。”

    我相信叶楣这会一定对那个破败的男人有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她的眼神里已经抖动着无限向往的光芒。我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叶楣是一位文学青年,做了多年的文学梦,她的文学梦五彩斑斓。她写诗,写那种我看不懂的诗,我记得她写过一首诗叫鬼谷,她朗诵给我听,问我那诗的涵义是什么,我想了半天,就说:“不知道啊。”她说:“那就对了,如果你能看懂,那还叫什么诗呢。”我说她完全是吃饱了没事干。

    叶楣问老汉:“余青春写的是什么诗?是格律诗,还是现代诗。”老汉说:“鬼晓得是什么诗?他有毛病的呗。”我觉得叶楣才是真有毛病,和一个看门的老头说什么格律诗现代诗。

    余青春在我们心目中越来越神秘,我们想马上就去揭开他的面纱。路况不好,车颠簸得很厉害,小贺不停地说什么破路啊。上余村的房子散落着,不成排成行,像是随意地间缀在那一片土地上,我们还看到有些房子的墙上用红笔写着大大的“拆”有着十足的霸气。

    我们把车停在村子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一路问过去,一位在门口晾晒衣物的老太太指了指前面那间平房,说那就是余青春的房子。那房子的门敞开着,我在那门上敲了两下,然后弯下腰走了进去。房子很破旧,潮湿阴暗,墙壁斑驳,还有些绿色的毛。水泥地面凹凸不平,还有些地方积了水,很显然是屋子长期漏雨。我想,余青春住在这地方,那条腿就是不跛,也会得关节炎的。余青春戴着一副破旧眼镜,半躺在床上看书,拐杖被丢在了一边。床头床尾有很多破旧的书。

    余青春认出了叶楣,他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并不惊奇,他下床,然后弯下腰找拐杖,终于站起来了。余青春拄着拐杖站着,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想不到你们还亲自上门服务,真是让人很感动。”余青春又说:“你们坐吧。”就要给我们搬凳子,可是他那条腿不听使唤,我看了看四周,也只有两个凳子,还是歪歪斜斜的。就抢先一步把他身边的一张木椅拉了过来坐下,椅子立即就唧唧哑哑地响了起来,叶楣用纸巾擦了擦另一把椅子,然后坐下。余青春就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就不知所措了,我就说:“您也坐吧。”他就在床沿坐下。

    我就和他扯着政策方面的事,我说起国家现在有钱了,要造福人民,要为民生着想,你不参保,就没有机会享受国家改革开放的成果,然后我又说世界上还有很多国家很穷,朝不保夕,发展慢,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余青春就不停地点头称是。

    叶楣半天都一声不吭的,我扭过头看她,她正拿着一张纸片在看,好像是从地上捡起来的,神情非常专注,我就停了与余青春的讲解,转身看着叶楣,她的眼神溢彩流光,像是打了鸡血的,我看出了她兴奋的表情。她这时就叫了起来:“这是您写的吗?”我知道她是在问余青春。余青春嘿嘿地笑,并没有回答。我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上面的钢笔字写得如游龙一般,飘逸、灵动,非常生动传神,少见有人写这么好的字。我说:“写得真好。”

    叶楣知道我是在说字写得好,她说:“你说什么啊,字写得好是次要的,你看这首诗,写得多好。”我细看,那真是一首诗,一首很特别的诗,我不大懂诗,但我感觉到了那诗的意境很美,还有非常深的哲理思考。余青春却说:“让你们见笑了,见笑了。”

    叶楣已和余青春聊上了,把我就撇在了一边,他们在聊诗,聊诗的神韵,聊木心、杨亮等大诗人,后来他们又聊到诗与画,聊到了凡高,叶楣像是遇到了知音,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有很多手稿,他的字写得不错,一张稿纸就像一张很有份量的硬笔书法。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电话,弯下腰走出门。留下叶楣和余青春继续聊着。是王局长给我打的电话,他说我的那个讲话材料写得不像样子,完全是胡写,不能给人带来兴奋,他还说,你写讲话材料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你要站在一个相当的高度,因为讲话的人是市长,要俯瞰全市的苍茫大地,要让全市人民产生共鸣,要让他们有巨大的归宿感,要让他们饭前便后说的话都是市长,知道吗?我说:“知道了,我再重写。”心里却说:“我操。”王局又问我那个典型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说正在做思想工作,叶楣正在和他谈。

    我接完电话又弯着腰进屋,叶楣和余青春正聊在兴头上,眉飞色舞。余青春甚至用手在胸前划出了一道又一道弧线,他们没有发现我进来,我于是干咳了一声,他们的谈话才戛然而止。我想起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来谈论诗文的,但是叶楣好像把这事已忘掉了,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我就问余青春办保险的事,他“哦”了一声,好像是从梦中醒来,他说正在考虑,毕竟后半辈子要找个靠山。我说:“是的,你是得找个靠山,你要相信政府,我们的政府是多么慈祥和蔼的政府,每年都会向民生注入大量的资金,我们是代表政府来找你的。”我继续说:“你这诗文虽然好,但是不能当饭吃的,还是要有一个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才好。”

    余青春说:“是要我买保险吧。”叶楣纠正说:“不是买保险,是办保险。”余青春说:“哦,是办保险,不是买保险,可是我还得想想。”我说:“那您想吧。”

    余青春拄着拐杖送我们出门,出了门还要往前送。叶楣说:“余老师,您留步,不要多送了。”我怀疑我的耳朵有毛病,她竟然叫他余老师。

    余青春和叶楣在茶楼

    这次好像是无功而返了。而且我的好心情已被王局长搅乱了,想到那个讲话材料,我就想骂人,我记得曾经写了一篇讲话稿,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王局长都说没写好,要怎样怎样修收,我最后一次送给他时,他终于说:“这次写得真不错,就该这么写嘛。”有一句话我想说,但我没说:“这就是我第一次送你的呢。”

    回家的路上,我对叶楣说:“余青春是个怪人,吃都吃不饱,你再看他住的地方,哪像人住的?还写什么诗,完全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叶楣就笑了起来,她说我完全就是个白痴,精神如果苍白,就是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说这话,就证明她自己是个白痴,是个十足的笨蛋,一点道理也没有,一个食不果腹,连自己的保险都没着落的人还有什么权利谈精神呢。我又说:“你还叫他老师的。”叶楣说:“人家真是大师呢。怎么会是这样的?真想不明白,那好的诗,还那样的。”叶楣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像是中了邪。诗人大抵都这样吧,有点神经质,叶楣、余青春等。

    我说:“余青春办保险的事你负责吧,如果办成了,我来整材料,如果办不成,我就对王局长说你办不了,我再找别的典型来写。”叶楣却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余青春是大有潜力可挖的。”我说:“狗屁呢。”我就知道叶楣说话就喜欢信口雌黄,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我回到单位后,忙着弄那个讲话材料,弄得我浑身发毛,根本没有精力去管余青春保险的事。三天之后,我交稿了,王局长说我这稿子写得不错,有些气势,这样就可以了。其实这是去年的市长讲话稿,我把数据改了改,没有人能看出来这就是去年的讲话稿的,我是到最后要交稿时才这么弄的,就连王局长都没看出来,况且现在的市长也不是去年的市长了。

    叶楣到我办公室来过几次,她好像想说什么,见到我正忙,就闭上了嘴,然后就出去了,我也懒得理她。下班时,我在楼梯间遇到她,我说:“余青春的事随缘吧,反正政策已给他宣传到位了,他要来就来,不来就不要再去找他了。”叶楣说:“你说得轻巧,余青春的事你一定要当一回事的,如果你不当一回事,我也要当一回事的。”我没有再理会她,下了楼就直接骑上摩托车回家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洗了就上床,这时手机响了,是毛子打来的,毛子现在在一所职院里任教,已混上了教授,他说小三子从广东回来了,要我出去喝茶,这不容得我作出其他的选择,我把脱掉了一半的裤子又重新穿上,然后就出门了。

    好多年没见小三子,他在南方开了一家公司,现在混得人模狗样,我和毛子只有听的份,他讲的很多,讲生意上的一些行话,我和毛子都插不上话,毛子好几次想把他的话题引开,都没能成功,我顿时就感觉到索然寡味,我相信毛子和我一样的感觉。

    我四下里瞅,瞅这家新茶楼,我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东北角一对男女的身上,那女子不是别人,她是叶楣,她对面的男人戴着鸭嘴帽,我在脑海里搜寻了片刻,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他是余青春,余青春此时不像一个破败的男人,倒像一个艺术家,他坐着,当然也看不出他是个跛子。叶楣和余青春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很显然聊得很投缘,余青春正指手画脚,好像是在作报告,手势高低错落,抑扬顿挫。我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小三子还在继续口若悬河地讲,突然间就哑火了,他哑了火我还不知道,我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住了,眼神飘逸着到了余青春那里,根本就没有听他唠叨。“你看什么啊?”小三子问。我不说话,然后他们就顺着我的目光一路追寻了过去,看见了谈兴正浓的一对男女“谁呀?”毛子问。我这才醒悟了过来。我说:“是我同事。”毛子问:“都是你同事?”我说:“女的是我同事。”毛子说:“关系好像不太正常,男女年龄差距太大,像是父亲和女儿。”小三子就转了话题,说起了这一男一女,他分析说,这男人应该是在某一方面很有成就,比如说是个老板,很有钱,女人不然不会看上他的。

    三子说了一会对面的那一对男女,猜测了一会他们的关系,就把话题引开了,他说在深圳他有四个女人,他把四个女人编了号,老大是他的原配。其他三个按照与他交上火的时间依次排序,他喜形于色,他说他最喜欢的是老二,老二长得白静,在床上把他侍候得很好。这些事都是新鲜事,甚至盖过了前面的一男一女的事,我和毛子就重新被小三子的演讲吸引了,目光也收了回来。我后来就想,人家小三子就是个人才,人家能把几个女人调理顺当,如此娴熟,滴水不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再一次抬起头来,朝那边瞅过去,那边的位子已空了,他们已走了,我怀疑叶楣已看到了我。

    该不会是叶楣喜欢上余青春了吧?这真是稀奇了。余青春和叶楣是我心中的一个谜了。

    叶楣说余青春要来了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坐着,手头有几个材料要弄,但我却没有心思去弄,我有些无聊,我想起了余青春。王局长要我弄一篇典型材料的,这余青春如果不参保,我这材料就得另找他人了。

    我下楼去一楼大厅,想捕捉一些典型的参保事例。经过叶楣的办公室时,往内瞅了瞅,看见她正在电脑上忙碌着,这个月她已不在大厅值班了。我听到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我就轻轻地走了进去,她以为我是来办事的,她说:“您等会。”她这样说,我就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在打材料,一叠很厚实很零乱的抄写纸上的东西,她正一字一字地敲进电脑,我还看清了,那是余青春的诗,那是余青春的手稿,那字迹龙飞凤舞,像是书法作品。

    叶楣这时才发现是我而不是来办事的人。就侧过了身,脸上披上了笑容。她说余青春参保的事已有眉目了,他的思想工作已做通了,今天下午就要来办的。她还要我准备好相机,下午他来时采访他。我心里就一阵兴奋。但我并没有表露出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叶楣和余青春的关系微妙着。我故意问是什么时候做通他的思想工作的,叶楣说:“余青春又来了几次大厅,我给他细细地算了算帐,他就通了,他答应今天下午来办的。”我感觉叶楣是在说假话,很可能他的思想工作是在茶楼做通的。

    我没有理睬她,眼睛看着她桌前的手稿和电脑里的文字。她的眼神就与我的眼神殊途同归了,落在了电脑屏幕上。那是一首诗,我看了几行,不太懂,对诗我一直是个门外汉的。叶楣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余青春其实是一个边缘人,不会电脑,不知道网络是怎么回事,他还不会用手机,但他的诗的确写得好。”我说:“你把那些诗敲出来,准备干什么?”叶楣说:“这都是些很宝贵的东西。”我说:“是吗?他的诗有那好?”她说:“是的,不信我随便读一段你听。”叶楣就朗朗上口地读了起来——

    如果非要一个人先低头,这次我低头

    我看见你不敢对视的眼睛里,有多少泪

    都让我来还给你,这一路的艰辛,你懂

    不记得了,多少年没见到你

    比我想象中,个子矮了很多

    那时候,我爱垫起脚跟仰望你

    像仰视一棵树,一弯月,一个人

    二十年过来了,过去了,我们的脸颊都有鱼尾纹

    说也说不完的话语,用沉默代替了

    爱,怎能那样轻易放弃?

    埋葬的种子,遇见春天就发芽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字正腔圆,盖过了我们本地播音员。我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不大懂。这大概也是诗的魅力之所在吧。

    我说:“我不太懂,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叶楣就说:“这说明我对诗还是有悟性的。”我说:“狗屁的悟性呢。”叶楣并不恼。

    然后她给我讲诗,她说她最喜欢苍月的诗,苍月是中国近代诗坛少有的杰出女诗人,她的诗沉稳,不漂浮,有很强的感染力。她又说诗能让人超凡脱俗,让人处于一种似仙一般的境界。比如说余青春就是这样一位神人,他的内心非常辽阔,这种辽阔远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他的内心世界精彩纷呈,远远胜过常人声色犬马的消遣。我不禁就吐了吐了舌头,我说:“狗屁!一个写诗的人连自己的养老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说什么内心世界的辽阔呢,完全是无稽之谈。”叶楣还是不恼,她说:“余青春是一位诗人,一位很优秀的诗人,你看,这一首,多好,还有,这一句。余青春是个复杂的统一体。比如他一直写,却没有人看,也没发表,也许要等他死了,也许还要死了后若干年之后,他的诗才会大放光彩的。”

    余青春办了保险

    就在那天下午,我上班时接到了叶楣打我的电话,她说:“来了。”我诧异了一会:“什么来了?”她说:“你快下来,余青春来了。”

    我就挂了电话下楼,在大厅里,余青春来了,场面有些隆重。余青春坐在大厅里柜台前的高椅上,他不再是上次那位破败的男人,他头发刚理过,胡子也刮过,穿的是一件新衬衣,拐杖放在了一边。叶楣在他旁边,柜台里的小朱在和他说话,王局长也在,不过他没说话,他站得稍远一点,看着面前的一切,好像是在检阅着。我下来时,王局长看到了,我看得出那眼神是对我不满,那眼神在说话,你看你看,别人都来了,你又迟到了。要是在大会上,他也许会不点名地批评我。

    我调好镜头,余青春的光辉形像就被我收了进来,还有他旁边的叶楣,也一并收了进来。我想起了红花绿叶,还想起了鲜花和牛粪,余青春有些不好意思,眼神经常朝旁边的叶楣瞟,好像是要争取她的支持。手续很快就办完了,余青春拿到了退休证,还有存折和银行卡,叶楣就半搀着余青春准备往外走,王局长就过来伸出了一双手,握紧了余青春的一双手,那样子就有些古怪,余青春的腿脚不大好,他握着王局长手的时候,腋下又夹着那拐杖,就不太利索。我没有忘了我的职责,把这张照片定格了。王局长说:“您以后就是我们这里的退休职工了,你的银行卡上每个月都会多出六七百元钱,他还说这钱还会涨,每年涨,这叫水涨船高。”这话好像已有好多人对他说过,比如刚才接待他给他办手续的小朱。还有叶楣,我就不信叶楣没对他说这些话。但这些话最终还是得从王局长的嘴里说出来,这样才有了真正的分量。就是他不说,在我的这篇稿子上,这些话也是从王局长嘴里说的。我大脑里已开始行文了:王局长握着余青春的手,使劲地摇,动情地说:“以后您就按月数钞票吧。”这时的余青春已是老泪纵横。我这样想,不禁就望着余青春,余青春依然有几分拘禁,放不开,但我可以看出,他的眼神过几秒就会望着一下叶楣,好像是对她有着莫大的依赖感,完全不像那天我在茶楼里遇到的那个余青春。

    余青春走的时候,王局长说让司机送他回去,我就立即给小贺打了电话。不一会小贺就把车开到了办公大楼前面,余青春千恩万谢,然后上了车,叶楣也跟着上了车,说顺便出去办点事,然后我们就跟着王局长朝车里的余青春挥手,那车就绝尘而去。我们再转身时,就听到王局长自言自语地说:“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然后我又听到他在说:“这小叶好像是有毛病了。”

    这个小型的活动搞得很顺利,之后我开始写我的稿子,我行笔很流畅,一气呵成,在我的稿子里,余青春原是一位破落的无依无靠的人,他有一颗感恩的心,他说了一大段肺腑之言,他说是政府帮助他度过了难关,还说他死后政府还会给安葬费,哪有这好的事啊,他说他生是政府的人,死是政府的鬼。我写好后,拿给叶楣看,叶楣就拿起笔,在那一段上画上了几根波浪线,然后在旁边加了三个硕大的惊叹号。然后她就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我说你笑什么啊,她说你这段写得太精彩了,把一个余青春写活了,我说余青春没死呢。叶楣如梦初醒,说:“是的,余青春没有死,余青春永远不会死,他会和他的诗一样万古长青。”当诗人叶楣在窗外射过来的阳光下发表这一番感慨,那长长的睫毛也抖动着春光,我突然就觉得她是美丽绝伦的,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对她的感慨我一点也不惊讶。

    这篇稿子很快就见报了,上了晚报的头版,还配上了照片,余青春满面春风,他正在和王局长握手,旁边是叶楣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照着他。是叶楣拿着这报给我看的,叶楣手里扬着报纸过来了。她说:“你看,你的大作,上了头版,编辑只字未改,包括里面一个明显的错别字。”

    我想:这事终于弄完了。

    一个伟大的诗人横空出世

    我是弄完了,可是叶楣没有弄完,她没完没了。

    就在第二天,一上班,我就习惯性地翻着当天的晚报。在副刊上我发现了一首诗,署名是余青春,晚报的副刊我每期必看的,我曾在上面发表过两篇小文章,倒是看到叶楣有诗作经常挂在了上面,有时署名是叶楣,有时署名是她的网名陌映青荷,我的qq上有她,我知道这就是叶楣的网名。叶楣的诗一如既往的低沉、深沉、婉转、婉约。我虽然不大懂诗,但还是能感觉到她诗的风格。可是余青春的名我是第一次在报纸上见到。这首诗我看得不甚明了,其实他的诗我都看不太明白,叶楣曾在qq上把他的诗作发过我,我一首也没看懂。我正看报,叶楣就进来了,我就说:“余青春开始在报上发表诗作了呢。”叶楣朝我做了个鬼脸,有点喜形于色的,她说:“在报纸上发表诗作算什么?一个伟大的诗人将横空出世。”我说:“有你那夸张的吗?”叶楣说:“哪会有假?我已把余青春隆重推出去了。”我问:“你怎么推出?”叶楣却神秘的笑笑,她说:“天机不可泄露。”

    关于余青春,我不懂的东西很多,我不懂,我可以问,我问百度,在百度框里输入余青春这名,乖乖!关于余青春的词条扑天盖地,在全国各大诗文网站上都有他的诗作,还有评论。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余青春是什么样一个人,一个与世隔绝,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的怪物,不会用手机,不会上网,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蹿红了网络?

    叶楣说:“你鬼精得很,知道问百度。”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她只是把余青春诗作中极少的一部分发在了网络上,而且并不是他诗作中的优秀篇目。叶楣说她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她要在中国诗坛上隆重推出余青春。我说这事做得太有意义了,这真是太滑稽了,那是一个用自己的一条腿换得了自己养命权的破败男人呢!

    余青春开始大红大紫了,不久,一个著名的诗词网站邀请他做节目,这当然是叶楣告诉我的。我打开网站,那里有一个视频文件,我打开后,发现嘉宾有两个人,除了余青春,还有一个人令我十分惊奇,她是叶楣。访谈的内容是余青春的创作感想,余青春坐着,看不出他是个跛子,衣服穿得也得体,那顶鸭嘴帽把他烘托得像个艺术家。他们谈到诗歌深层次的内涵,谈到诗歌能折射的强大的光芒,古今中外的诗人、诗歌等,叶楣也表现不俗,妙语连珠,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我在网上随意翻了翻,就发现余青春已驻扎著名的红天诗词网站,他在那里连载他的新诗,一天三首。这绝对是诗坛的一个奇迹,余青春是诗坛的奇人。

    于是,我对这个著名的诗词网站多了几分关注。每天上班时,就打开那个网站看看,其他的内容不怎么看,就看看诗人余青春又弄出了什么新作,这些东西无疑都是叶楣帮忙发上去的,因为余青春是个边缘人,虽然他会写诗,他的诗写得不错,但他不会电脑,手机也不会用,更不知道世界已到了百度时代。

    这里必然就有这样一个问题:余青春的诗稿是怎么传到叶楣这里的,然后又由叶楣传到网上的,这个疑问存在我心里,不到三天我就有了答案:每天下午下班之后,叶楣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余青春那里取诗稿,然后回家的。叶楣住在城南,而余青春的家在城北,要去取稿,叶楣每天得南辕北撤弄半天,每天至少得一个多小时折腾。好多次我注意到下班时骑着她的铃木摩托车,往北边的那条水泥道上绝尘而去。

    第二天一早上班,我注意到叶楣步入楼梯口签到时,脚步一高一低,虽然韵味十足,却不同往常,像是有一种表演的成份在里面,她的腿受了伤的,她签到之后回头把秀发往后一抛,就看见了我,笑容很灿烂。我说:“是不是受余青春的影响,走路的姿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叶楣说:“你好损啊。”又说她昨天回家时摔了一跤,差点摔到田沟里去了。我疑惑不解:“你回家的路都是大马路,哪来的田沟?”倒是往北方向去的路有田沟的。叶楣不说话,是不打自招了。

    下午下班时,叶楣依然早走了十分钟,她的身影在我办公室窗外闪动了一下,那时我在写一个材料,在电脑上敲着字,我走出办公室,在阳台上往下望,叶楣已跨上了她的铃木,长发在风中飘逸着,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那方向还是一直指向北,那方向有余青春的家。

    我想不明白,叶楣完全没必要天天去找余青春取他的诗作。她完全可以把他的旧诗作拿出来,她说过余青春家里那堆碎纸片就是一首首很好的诗。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依然看那网站,余青春的诗还是一首一首发到网上,数量更大了,不是一天三首,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多首。我细读了,发现诗的内容有很大的变化,像是在写爱情,余青春的诗很含蓄,说的什么让我摸不着北,但我能读懂那是一首首爱情诗。余青春好像是爱上了某一个女子,那女子非常出众,如荷花一般高洁迷人,如白兰一般清香扑面。

    为了证实我自己的判断,我问网上写诗的高人,他告诉我,这些诗真是一首首高水平的爱情诗,一定出自一位名家之手,高手还告诉我,可以看出诗人已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他的心在恋爱着,与那个女子在频频地约会。我继续问:“诗人都有很丰富的想像力,一颗树、一片叶、一滴雨都能在诗人心里引起心灵的震荡,余青春诗里的是他想像中的女子,还是现实真有其人?”高手沉吟了一会,告诉我,这女子一定就存在于诗人的周围,她周身的气息,诗人已很熟悉。所以他的感觉很真实。

    这样看来,诗人余青春是爱上了诗人叶楣了?我的个天!真是稀奇事!

    叶楣以前经常来我办公室小坐,这一阵却不来了,我感觉到她很忙,有时经过她的办公室时,会看到她在电脑上忙碌着,根本就不抬头看我。

    那个著名的红天诗词网站上依然在不停地上传着余青春的诗,而且点击率在直线攀升着。余青春声名鹤起。而且下面的跟帖很多,有的干脆就说,这是近几年内写爱情写得最好的诗,把爱情已写到极至,也把渴望写到了极至。

    余青春找我评理

    后来,我的工作有了点小的变化,我被抽调到一个乡镇从事那里的社会保险调查工作,时间是两个星期。那地方山清水秀,是正在开发的旅游区,但路况很差,我们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特别让人难受的是,那里没有宽带,上不了网,让人难以适应,长期依赖于网络,突然间没有了,浑身上下就不自在了,好在白天里工作较忙,在农户家里穿梭,听着亲切的乡音,好客的农户还邀请我们在们家里用餐,我们推辞,他们就不高兴,一定要弄些家常菜,都是山上的东西,酒也是自酿的苞谷酒,我们就留下吃,农户就喜形于色,然后就对我们掏心窝子了,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们的社会保险问题,还有路的问题。

    两周之后,我们的调查工作完成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写调查报告。我回到了单位,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到那个诗词网站。真是奇怪了,好多天,上面就没有了余青春的诗作,像是突然间蒸发掉了似的。

    我下楼时,见到了叶楣,她正上楼时,往常脸上灿烂的笑容这会没有了,她只问我调查工作做得怎么样,要是往常她一定会和我东扯西拉说上半天,甚至不乏一些带点晕的笑话。她这天穿着一件应该是价格不菲的黑色衣裙,却难以烘托出往日里的风采,有明显的黑眼圈。她突然转过头来说:“你别理那个疯子!”我一愣“什么疯子?”我问。她却充耳不闻,脚步迈得快了一些。这时王局长正下楼,在身后叫我,问我调查工作的进展。我就停下了脚步,向王局长简要地汇报这几天的工作情况。王局长听完,还算满意,因为那时他脸上的颜色非常地道,有一股慈祥的光芒。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刚坐下不久,就明白了叶楣说的疯子是谁,那个疯子是余青春,此刻他已用三条腿走进我了的办公室,他衣衫不整,眼光呆滞,头发像一堆乱草,像是受到了沉重打击,与我最早看见他的状态还要糟。他进屋后就直接坐在了旁边的长椅上,把他的拐杖放在一边,那拐杖就滑落在地,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沉闷。他望着我,眼神很无助。是我先开口:“余,余老师,您怎么来了?您是来领工资的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根本就想不到这个余青春会从天而降,我还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但我分明就叫他余老师了。我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旁边,然后坐在我的位子上,等着他开口。余青春沉默了一会,像是鼓起了勇气才开口,他说他爱上了叶楣,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是那种可以为她去死的爱。

    我突然间想起了叶楣说的那句话:“别理那个疯子。”叶楣说的疯子就是余青春吧?他的模样,他说的话都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想了想,就说我感觉很奇怪,不是奇怪你爱上了叶楣,而是奇怪你这些话不应该对我说,而应该对叶楣说啊。余青春说:“我说了的,何止说了的,我给她写了很多诗,那诗绝对不是我用笔写出来的,我觉得我是用血写出来的。”我说:“可是我不懂诗啊,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余青春说:“你不是不懂,我相信你是懂的,叶楣说过你,说你的文字功底不错。”

    他说着,就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皱巴巴的,然后他就很生动地朗诵起来,他用的是普通话,但那普通话里带着很浓的方言,让人怀疑那是不是普通话,但这样的声调配合着这样的诗,就是天衣无缝的巧合,我听不太懂,但我很受感染,那是一首爱情诗,一位男子对一位女子的爱,那种痛彻心扉的爱,很显然,余青春也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声调越来越夸张,过了一会,两行眼泪就在脸上滚动着,像是两行小溪。又过了一会,他的眼泪和鼻涕配合,他抽噎着,带动着喉咙颤抖。

    他这会的表现好像更像一个疯子,或者更像一个正常人。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几句,我说:“您先别激动,慢慢说。”“我能不激动吗?郑主任,你说说,你是个明白人,你一定也恋爱过的,你知道那感觉的,我把这种感觉都写在诗里了。我来是求你了,你劝劝叶楣,劝劝她回心转意吧。我其实是不想办保险的,我的钱存在银行我更放心,但是叶楣说她有任务,我不办保险,她就难完成任务的,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我有些忍无可忍了,现在我面前坐着的绝对是一个破败的男人,他能口口声声说爱情,口口声声说他爱上了比他小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子,我真想笑出声来,但我忍着。我说:“爱是双向的,仅仅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那不是爱,那是单恋,你现在要清楚您所说的是爱还是单恋。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让她回心转意,就有些奇怪了。”

    我真有些愤怒了。是那种对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的愤怒。

    “郑主任,我爱叶楣,绝对不是单相思。你难道没看出来,叶楣写诗的水平大有长进,你看看论坛上那些她的新诗,写爱情的,与我的那些爱情诗,遥相呼应,难道不像一首首情书?你说,我是单相思吗?叶楣是爱我的,她的诗就是铁证。”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张纸比刚才那张要光洁一些,他说:“这首诗我帮她稍稍改了一点,我读给你听。”然后他就读,我那时已很舒服地坐着,把姿式调整到最佳,把眼睛也微闭上,准备享受一场声音的盛宴。余青春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在我办公室里飘荡着,有如下了一场爱的春雨。我睁开眼看他时,又见他泪眼婆娑,他又一次被他自己所感动,他被叶楣的爱情诗所感动。

    余青春说的没错,叶楣的诗与余青春的诗遥相呼应,而且已受他的影响,有了几分余青春诗的风格。

    致命的打击

    余青春的表情正丰富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的办公室就走进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四十岁左右,他们向我询问有关养老保险政策。余青春就被撇在一边了,他的表情已找不到那块生存的土壤,在那里坐着好像有些不自在。这两个人问得很细,我给他们上了一节课,讲了很多政策层面的东西,还有一些社保知识,两人的脸上一直就绽放着很灿烂友好感激的笑容。

    我讲完,这两个人就告别离去,千恩成谢的。我这才想起余青春,侧过身看时,余青春已不见了,他也走了,办公室里就我一人,空荡荡的,这个余青春,什么时候走的呢?真是个怪人。我走出办公室,听到了叶楣的声音从她办公室里传出来:“你,你是个神经病。”她的声音有点大,像是怒不可遏。我走近,从窗子往内看,叶楣正要往外走,余青春想拉住她,那根拐杖夹在他的腋下,这平衡就很难掌握了,余青春就在我跨进门的那一刻轰然倒地,他身体向前倾斜,先是靠着叶楣,然后逐渐远离,因为叶楣已气呼呼地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余青春于是结实地摔在了地上,那根拐被丢在了一边,我上去扶他时,叶楣已走到门口,她说:“这个疯子,你帮我把他弄走吧。”

    我费力地扶起余青春,他不停地说:“女人多变,女人多变啊。”

    余青春最终被我弄走了。我把他送上了一台出租车,前面三台出租车都是空的,但都从我身边溜过去了。我干脆扶着余青春站在马路中间,随后过来的一台出租车被我拦了下来,司机在嘀咕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是在骂人,我顾不了那多,把余青春塞进了车,然后塞给司机二十元的钞票,告诉他,把这人送到火车站的余上村。司机往后望了望,像是不放心似的,嘀咕着把车开走了。

    我和叶楣的争执是在那天的下午,叶楣说她哪知道会这样呢?哪知道他一根筋呢?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五六十岁的破败的男人,一个跛子,一个用自己的一条腿换到自己余生的养命钱的破败男人,我怎么会爱上他呢?我说:“那些诗又是怎么回事?你和余青春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像是谈情说爱吗?”叶楣说:“扯蛋的很,诗的世界永远都是虚幻空灵的,哪知道写了那么多年诗的人竟然把诗拿到现实中去了,真是荒唐得要命。“叶楣接着说:”我是在谈情说爱,用诗的语言谈情说爱,但对方不是他余青春,那是个虚幻的人,那人不仅有余青春的才华,还有挺拔英俊的外表,得体的生活方式,还有恰如其分的年龄。”我最后说:“你迟早要玩出事来的。”

    余青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星期一的下午,我得到了消息,告诉我消息的是一个电话,是上余村的村支书老杨打来的,他告诉我余青春死了,还说余青春在我这边办了养老保险的,问他的丧葬费怎么办?我不禁就出了一身冷汗,我问他是怎么死的,杨书记告诉我,在他的那间小房子里,余青春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就结束了他不再年轻的生命。

    我放下电话就去了叶楣办公室,她不在办公室,门锁着,我以为她在大厅里,正下楼时遇到了小周,小周说:“叶楣请了假,这是她的请假条,她给王局长打过电话的。”我接过请假条,她写的是请假一个星期。

    我上楼把余青春死去的消息向王局长汇报了,王局长就不停地嘀咕着:“怎么就想不开呢?怎么就死了呢,刚办好了保险就死了呢。”王局长问我:“他怎么会自杀呢?”我说:“他是诗人。”王局长生气了:“我知道他是诗人,我是问他怎么要自杀。”我说:“他是神经质的诗人,海子也是诗人,不是也自杀了吗,可能他是想仿效海子吧。”王局长不再问了,随后就说安排几个人去看看,毕竟是我们的参保对像,把丧葬费要给人家送过去,王局长还说让叶楣去吧,最初他来社保局是她负责接待的,但突然间他又想起来了,他说:“叶楣请假了,还是你去吧,一定要把党和政府的温暖带给这位已经死去的诗人。”我有些纳闷,人都死了,还会感受到温暖么?

    我带着办公室的小伙子小刘一起去了上余村。余青春的小屋前站了很多人,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在指挥着,我听到有人叫他老杨,于是我知道了他就是杨书记。杨书记分配着任务,张三干什么,李四干什么?一一安排着。我走过去,我说:“我是社保局的。”他就伸出手使劲的摇着我的手,摇得我的手有些发麻,他说余青春是个怪人,因为他怪,所以他突然间死去,这事就不怪。然后他就问他的丧葬费的事,杨书记说余青春没有亲人,他的丧事由我们村委会统一安排,所以他的丧葬费应该给他们村委会,因为丧葬费的作用就是安葬死人的,我觉得这话在情理之中。我说村里出个证明吧,明天上午派人去社保局办一下吧。

    杨书记领我进屋,我看到了余青春的遗体,盖着白布。那个诗人,那个有着不朽才华的诗人现在已安静地躺下了。他的头部位置盖着一本书,那是一本诗集,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屋子里有一股古怪的气味,有如万年之前的腐臭。

    杨书记又说:“余青春真是个奇怪的人,三万多块钱买了保险,就那样死去了。今天早上我过来找他说拆迁的事,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敲不开,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这才想到他可能出事了。”杨书记还说:“前一阵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经常过来找余青春的,说是向他学写诗,真是奇怪了,这人饭都吃不饱,还写诗,完全是吃饱了没事干。”我不禁想笑,杨书记的话有明显的错误。

    在余青春的那张简陋的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布满了灰尘,我随手拿起来,我估计这是余青春最后留下的一件东西,那是一首诗,字迹很潦草,但我能看出那是写给叶楣的诗,字里行间,我读出了一股极度的失落和绝望,一种无法解脱的痛楚。

    我趁人不注意,把这纸收了起来,这应该交给叶楣的,杨书记在旁边絮叨地说着话,他说:“老余啊,在世上你没享几天清福,到了天堂再去享福吧。”

    正说着,就听到门外有吵闹声,好像是两个人吵起来了。杨书记就出去了。

    我向余青春行的遗体敬了个礼,然后也出门了。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和书记争执着,他们两人好像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因为是外地口音,我听得不明白,好像是比较谁与余青春更亲,好像都是余青春的堂弟,一个说小时候余青春在他家吃过几年的饭,另一个说余青春小的时候就是他爸妈照料的,后来我听明白了,他们是冲着余青春的丧葬费来的,安葬之后至少也会结余几千到一万的,两个男人争执着,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高,然后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很像是两个摔跤运动员在摔跤。周围的人围成了一圈,看得起劲。不时爆发出喝彩的声音。我看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小刘:“走吧。”小刘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一圈子人,坐上车,回单位。

    下午,上余村就来人了,那人戴着眼镜,瘦精精的,他说他是上余村的会计,他拿出了证明材料,还有余青春的身份证等,我带着他楼上楼下跑,几个来回之后他就拿到了现金支票。我问上午那两个人怎么样了,他说他们是来胡搅蛮缠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余青春的堂兄弟,余青春倒真是有个叔叔的,不过他没成亲过,是个光棍,那一年外出谋生,死在外面了。

    尾声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叶楣的传言,有人说是叶楣把余青春的诗稿骗走了,余青春是以诗为命的人,诗稿被骗走了,他就只好去死了;还有人说当初叶楣是真爱上了余青春的,那一阵她把余青春收拾得还算体面,准备嫁给他的,但是余青春毕竟是个破败的男人,身体上的好多功能都不齐全,这让叶楣很不满意,叶楣就离开了他。

    过了几天,叶楣回来了,但是我没看见她,那几天我出差,不在单位。单位的人后来告诉我,叶楣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去南方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叶楣,余青春写的那首诗我也没机会交给她,有一天下午我又把那张纸翻出来了,我打着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火苗腾腾升起,然后熄灭,像极了余青春的生命。

    叶楣如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三年之后,很偶然地,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署名叶子的人写了好多诗,那风格如余青春的诗的风格是一脉相承的,我怀疑叶子就是叶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