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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视着允炆。
相较于臣子的悲愤,他神色惨淡却平静,只出神看着火海中的奉天殿,跃动的光影射在他脸上,看来眉目仿佛在轻轻抽搐,然而当我凝神看时,他依旧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国,天下,祖业,一朝全失,他,当真能,说放下就放下?
轻轻叹息,不想再执着于这个问题,我道:“走吧。”
文华殿密道,老头前来时和我略略提过,他言说当年只是给了先太子图纸便离开了,至于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建造,他也并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稳重缜密,和当年他与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见相悖,屡屡争执以致他常常忧闷的情状,他对于后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历经多年后仍保存完好,弃善旋下暗钮时,暗门几乎是立即无声无息的滑开了。
将点燃的火烛扔进去,烛火不灭,我们放心的进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个时辰,所有人心事重重,连声咳嗽都不闻,火折子的幽光闪在清洁却沉闷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飘摇。
大半个时辰后,弃善终于咳嗽一声,道:“到了。”
钻出密道,身后便是宫城北安门,隐隐听得承天门人声马嘶,蹄声震动,燕军进入宫城了。
我和老头对望一眼。
这时机确实掐得刚刚好,燕军进城,父亲定然直扑宫城寻找允炆,顾不上其他,大军一齐涌入皇城,正是最混乱的时辰,如果等到父亲发现奉天殿里没有建文尸体,定然下令封锁城门,到时只怕出城就难了。
在文华殿,我们所有人都已换了寻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现在是个黄面病容汉子,神情恹恹的站在书生装扮的叶希贤身边。
人影一闪,一个蓝衣青年瞬间闪至我身侧,我抬头,对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动作的程济。
是改装后的沐昕。
他先仔细的打量我一眼,再对着允炆默然施了一礼,我轻轻道:“陛下,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这一刻他脸上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却难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着他,又看看我,目中飞快掠过的一抹神色连我也无法捕捉,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苦笑,无声回礼。
看着这少年玩伴多年后相见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过碧水生波的听风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闪闪看着我,而调皮的沐昕伸出手来,欲去夺取我掌中的玉佩。
再看看淡薄晨曦里,面前这一对沉默的男子,和身后烟灰飘扬的皇城,我将一声叹息压在心底,时光当真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无情削薄了往昔的记忆,少年的丰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当真是最最狠毒的谶言。
自北安门出,迅速跨上老头安排人早已备好的骏马,过元武门,出皇城时,天色已渐亮,其皇城外,还有京城和外郭两重城垣
我们一行人直奔城门,将至聚宝门时,老头突然停住脚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声。
城门已由燕军接管,却并非我们想象的混乱不堪,人数虽然不多,但极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门要害,衣甲鲜明的燕军,正仔细盘查进出人等,对年轻男子,尤其查问得严格。
老头退到一处死角,手一招,一个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暗卫慢慢靠近来。
低声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说非常时期,为京畿安全计,须着重城防,不得随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声,暗骂道衍狡猾,竟是算无遗策,老头却神色平静,对那暗卫伸出两指,那暗卫一点头,悄悄遁去。
我瞧得纳闷,问老头:“你伸那两指是什么意思?”
老头白我一眼:“第二个计划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让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没大没小,”老头佯怒,随即得意道:“你以为你爹家里就你一个能人?你爹那里,不说藏龙卧虎,多少也勉强有几个人物,没几手防备,老爷子我若栽在你爹手里,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摇头,“你老省点力气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还谈什么英名不英名。”
老头眼一瞪,正要反驳,一辆马车飞快驶近来,车上一个精瘦汉子,啪的一甩马鞭,喝道:“让开!让开!车内有伤寒恶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让开!”
众人如见瘟疫,纷纷避开,那车夫连连扬鞭,飞奔向城门,立即被兵士拦下,车夫如样述说一遍,兵士变了脸色,但仍然恪尽职守的坚持查看,车夫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递给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见这阵仗,也有些畏怯,站得远远用长矛挑开布帘,探头看了几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皱眉头,又用长矛在车底戳了戳,挥了挥手,示意车夫过去。
那车夫千恩万谢的赶紧放下车帘,急急驱车而去,远远避在一边的百姓,方渐渐聚拢来。
我转首对老头看去,他对我挤了挤眼。
不多时,又一队送葬的队伍过来,队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丧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画像一个个对过去,又一个个的打量身高体型,连衣服鞋袜都捏了捏,终无所获,摇头,放行。
又不多时,一对乡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扭打起来,那女子忒地泼辣,当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满嘴“死鬼,杀千刀的!今日定不与你干休……”守门士兵来查问依旧不放手,直直拖着丈夫要过城门,士兵长枪一横拦住,她前冲的势子一时没站稳,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开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颈,看得四周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着扣衣钮,一骨碌爬起来,抓住士兵就开始撒泼,吵嚷得不可开交。
直到惊动了守城的军官,过来看了那士兵的尴尬,女子的泼辣与货真价实,男子的猥琐畏怯,皱着眉头,连画像也没掏出来比对,连连呼喝,将那对夫妻赶出了城门,那女子出了城,依旧时不时回头叫骂几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远了,还能听到女子清脆的骂声,夹杂着打耳光的啪啪之声。
我啧啧赞叹的看着老头:“我还从来不知道,山庄暗卫除了刺探,潜伏,搜罗情报和偶尔的暗杀外,居然还有演戏的课业,唱作念打,个个都是高手。”
老头捋须微笑,“人生本如戏,连戏都演不好,还谈什么混江湖,谈什么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视着城门,此时接口道:“已经过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来是老爷子安排的人来报信了,却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谁家手下?在这纷乱局势,朝局未明势力更替之时,晚辈想不出什么人可以很快取信于燕军?”
“你想不出?”老头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他哪是你这爱显摆的性子,”我扯扯老头胡子,“我来说,能出入宫廷耳目众多及时掌握帝王动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亲贵,就在亲近燕军的京城王族中想,简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声道:“晚辈实在佩服老爷子,当真草灰蛇线伏迹千里,居然连为燕军打开金川门的谷王那里,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桩。”
“十年,”老头伸出两个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开始了,京城王宫贵族家,有点势力的,老爷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桩,谷王家这个,已经实实在在是谷王最亲近的心腹,不敢说言听计从,也绝对是左右膀臂,丫头,你今日且注意着,日后也许用得着。”
他说完又偏头看看一直沉默听着我们对话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竟做了那许多年的瞎聋痴皇帝。”
“非也非也,”老头的脑袋几乎摇到他脸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专门的负责监督百官和天下各处私隐势力的力量,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家风,他这一辈子就没相信过谁,锦衣卫就是他折腾出来的,只是锦衣卫到得后来,权柄益重,私欲膨胀,又设在宫外,渐渐不再成为皇帝手里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择人而噬的猛兽,但凡一有了私欲,本业自然要荒废些,又如何能和老爷子我这个熟知锦衣卫内幕的人斗?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专训出来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缉私力量的暗卫人才,又岂是你们那些尸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爷爷生平英明神慧,唯独对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诚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会有燕贼篡逆之事……”
老头嗤的一声,摇头道:“要想他相信人,当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稳。”
允炆干咳一声,转过头不接这话,旁边几人皆有尴尬之状,对这些从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只好当作没听见。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养成的端肃性子,皇族教养,遇上老头这样没道理没规矩的人物,当真是难以消受,可是,只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正思量着,听得马蹄声响,一骑风也般过去,马上骑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马疾驰的姿势潇洒,如箭般一路飞蹄,扬起滚滚烟尘,到得城门口,他单手挽缰,回臂一勒,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动,日光洒下来,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飞身下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军官,在他耳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我以目示意老头,他点了点头。
那军官听完,果然脸色一变,那人又掏出什么东西给他看,他神色大变,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几路,骑马向城外飞驰而去,城门口只留了两三人继续值守。
我松了口气,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带来的“皇帝听说逃出宫,可能就混在刚才那四批人当中”的假情报吸引过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只好分兵分头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时我们再出城,万无一失,亦不致为人所趁,将来父亲即使怀疑到我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据。
于是按照原计划,这么多人一起走太过明显,分批带着允炆和诸臣出城,扬恶和远真先伴着老王钺,扮着携老父亲进城看病的一行,守门的士兵因为知道那个假消息,警惕松懈,只望了望,便顺利的过去了,随后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对返家的京郊富户夫妻,带着老家人,然后是沐昕和弃善,带着叶希贤,程济,杨应能,一行五人出城访友的酸儒士子,弃善那鼻孔长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于顶的书生倒也合适,近邪独往独来惯了,一个人留在最后,万一事有不谐,也有首尾呼应的意思。
搀着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门士兵跟前,还没开口,那士兵已皱眉道:“瞧这脸色,怕不是个痨病鬼?过去吧过去吧……”说着还退后一步。
心中一松,正要迈步,忽听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是城外向内城疾驰而来,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来了?抬眼看去,却见几骑神骏非凡的黑马,正扬蹄而来,那马及马上骑士骑术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层,起蹄落蹄,竟整齐如一,不过五六骑,马蹄齐声敲击地面的声音,竟似有千军万马逼近的感觉。
我微一怔神,不由细细聆听,便发现这蹄声似也古怪,霸气之中韵律奇诡,竟似有慑神之效。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几骑转眼便到了眼前,马上人一色紫衣,拱卫着正中一骑,飞电般驰至城门处,齐齐勒马。
那正中一骑,却犹自前行几步,越众而出。
这一骑不同那几骑的睥睨霸气,反而姿态颇有些懒洋洋,闲庭信步般行前几步,在城门正中停下。
马上人温雅秀美,黑发如缎,容颜明丽如日光。
我的手指紧紧掐在掌心,面上平静依旧,向守门士兵讨好一笑,搀着允炆缓缓前行。
那人策马遥望京城,长发在风中飞扬,神情辽远目光寂寥。
城门要道,来往众人络绎不绝,他便这么策马而立,生生堵住来往通道,换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众人此时皆为这区区数骑威势所惊,为他懒散而优魅的风姿神情所撼,无人敢于喝斥一句,不自觉的屏息绕行。
而这四周无数样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觉。
只是那么神情复杂的遥遥远望,有人试图沿着他的目光寻找那个终点,却只看见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无人,然眉目之间寂寞如雪,天下间熙熙攘攘,这一刻与他无关。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没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头,提着一颗心,从他马侧,行过。
将过他马身之时。
他突然一偏头。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惊电般穿空而来,那目光如金刚钻般于日光中一闪,瞬间劈进我躲藏于垂落长发之后的眼神中。
那样的目光,如利剑裂空,不容人闪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认出了我,
就如同当初在紫冥大会,万人之中,他蓦然一回身,依旧准确的捕捉了改装之后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时再躲避已无任何意义,我抬头。
一片茫然神色,对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漆黑的眸瞳里,深水千丈,无波无浪,连渔火星光也不能得见。
风吹散他的发,飞舞千丝,有一霎,一缕发丝缭绕过他的容颜,遮住了他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似有波光明灭。
然而转瞬消散。
不过是一刹,抬头,目光交视,短暂至无人知觉这一刻暗潮汹涌。
无人知我的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一只手指已悄悄下移,扣住腰间照日的机簧。
我知道,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他再对我望上多一刹那的功夫,守门士兵一定会起疑,届时,不暴露也得暴露。
照日触指冰冷,如此光辉的名字,挥出时依旧会其冷如冰。
…。
他突然竖起手掌。
紫衣骑立即上前。
我立即微移脚下方位,手指,勾上照日剑柄。
如此近的距离,须弥剑法中最为刁钻的角度,一击必杀,只是,会是谁杀了谁?
允炆突然咳起来。
老家人立即上前,颤颤巍巍的扶着允炆,又来拉我的手臂,“少奶奶,少爷气色不好呢,得赶紧回家熬药。”
说是扶,暗中却狠狠掐了我一把。
他那一移动,恰恰亦阻了我出手的方位。
我在无人看到的角度,瞪了老头一眼,老头对我,几不可察的微微摇头。
我怔了怔,便听见贺兰悠懒懒吩咐身侧紫衣骑。
“这几个村妇村夫好不知理,杵在路中,生生坏了我赏景的兴致,让她们快滚。”
不再看我,他再次出神看向前方京城,姿态漫不经心:“无知村夫,不值得出手,赶出去也就罢了。”
饶是明白他有意放过,然而他那般语气神情依旧将我气得一个倒仰,一时不知道是该怒他好还是该谢他好,那紫衣骑已躬身领命,当真长鞭一甩,向我们击来,隔着距离也可感觉到风声凛凛,喝道:“还不快滚!”
允炆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暗暗咬唇,扣紧了允炆的手臂,低下头,快步走过。
听得身后守城士兵似有些不满,反来责问他:“你们什么人,在这里当面打人……”
然后似是看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苦笑着,也不敢走远,使了个眼色,将早已被老头悄悄点了穴的允炆交给他,自己折转身潜回城门外不远处,贺兰悠虽然放走了我,但是可不见得愿意放过沐昕。
从我掩身之处,只见沐昕一行人,神色如常行前,贺兰悠背对着我,微微侧头,隐约见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
“来日狭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言犹在耳,如今,可真真应了狭路相逢之语了。
告密,贺兰悠不屑为。
刁难,他一定很乐意。
尚未思量清楚,便听恢律律一声嘶鸣,那些紫衣骑中不知是谁的马突然受了惊,忽地鬃毛直立昂首长嘶,发疯般的挣开缰绳,扬起四蹄,直直冲出。
正向着沐昕的方向。
尖呼声起。
惊马,城门,挤挨的人群,文弱的士子,不能显露的武功,不能闪避的情势----沐昕身后,一对老夫妻颤巍巍等着过城门。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没有思考与选择的余地。
要么,在守门士兵面前,显露武功生生勒马,为避免马惊踏伤人群暴露自己,要么,生生受了这一撞,受伤难免,还是会引人生疑。
我一声冷笑。
谁说,一定只有这两个选择?
手指一弹,一枚星碎流光飞射,准确飞入站在门西侧较远的一名守城士兵后颈。
谁说我们一定要暴露,或者一定要想办法遮掩自己?
既然不能被你看见,那我就不让你看见。
不想被发现的最好办法,其实不是自己躲藏,而是挡住对方的眼睛,不是吗?
星碎无声。
与此同时。
正在接受查问的沐昕,和查问他的士兵一齐愕然抬头,惊马骤至,那士兵张大嘴,一声惊呼卡在咽喉里。
“惊惶”的沐昕,似是已经失了方寸,无助的举起衣袖,似想仅凭手臂的力量挡住奔马,又或者,已是无能为力,只是盲目的遮住眼睛,便可不用眼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
举起的宽大的儒衫衣袖,挡住了他自己的视线,也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有站在对面的我,看见他手指在袖后一拂,已点了那士兵穴道。
然后立即飘身而起。
飞月卷云的姿势,半空中一个优美的弧,蓝影一抹,转侧一掠,便已一脚踢下紫衣骑士,反占了马背的位置,回首向贺兰悠一笑,口型微动,似是短短说了句话,随即毫不犹豫,打马疾奔出城。
丢了马的骑士从地上一翻身跃起,怒极正要去追,贺兰悠头也不回轻轻一摆手,那紫衣人立时怏怏止步。
而城门这里,沐昕的身影刚一消逝,留下的弃善立即袖底手指微扬,两枚幽光闪弹而出,无声的解去那两名士兵的穴道。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那两名士兵穴道被点与被解,只是一刹,时间短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当地,茫然四顾,“刚才那人呢?那疯马呢……”
有嘴快的,目睹刚才奇异一幕的百姓正要说话,忽听人群里有人惊呼。
“啊,我的褡裢呢?我的褡裢到哪里去了?”
“啊!我的银子也不见了!”
“我的……我的……”
人群顿时宛如沸腾的粥锅,纷乱噪杂,惊呼连起。那一直立于城门一侧的谷王手下,此时时机正好的一跃上前,大喝:“定是有贼了!”
这番更是乱上加乱,所有人都在查看自己的行囊衣物,还有人揪住身侧人不放,吵着自己的银子定是被人家偷去,一定要搜身,闹得不可开交,那两个士兵也被裹进人群中,被人浪挤得如波逐流头昏脑胀,扯着喉咙劝解喝骂呼喝安静统统没用,急得不停抹汗,徒劳的分开人群,再被人流裹入。
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马和人?
谷王那个手下,犹自嫌不够乱,突指着贺兰悠一行人大喝:“这群人来得蹊跷,莫不是和贼一伙的!”
此言一出,惊乱的百姓立即如被提醒,做恍然状,纷纷道:“对……这些人一直杵在城门口,瞧着就奇怪……”
“定然是合伙了来偷东西……”
“搜他!”
便有性子暴烈的,喝骂着便冲向几人。
当先几人,看出贺兰悠是这群人的首领,怒骂着冲到贺兰悠马前。
一直在城门外看着这一切的我,本来正在赞叹咱们山庄出来的人都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此时不由瞿然一惊,道:“糟了!”
贺兰魔王可不是山庄中人,他的人生准则里没有“不可滥杀无辜”这样的信条。
正要起身救人。
却见冲到贺兰悠马前的那几人,忽地生生顿住。
我怔了怔。
六月骄阳里,贺兰悠端坐不动,连倾身俯视都懒得,只是沉默而无声的看着冲来的人群,阳光洒得他银衣一片暗光闪耀,层叠的衣袖袍角,螭纹缭乱如错卷的丝弦,风吹动衣袖轻拂,螭龙飞舞,择人而噬。
一片碎叶自城门后方被卷来,悠悠飘荡欲待接近,却在他身周丈外,碎为齑粉。
他只是一动不动,然,杀气自生。
“哇!”
最前面的那人,霍地喷出一口鲜血。
“呼!”
银发的影子一闪,转瞬已拉了受伤的人退后,其余人高呼一声“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声,近邪直直站在贺兰悠马头,竖指一划。
如分水划波,划裂碧浪千顷,空气中有拨弦之声,起音便是铮铮杀伐,弦响,弦断,弦裂无声。
不过举手一划,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嚣而寂寥的城门,斑驳墙角,生出簇簇顽强的草,碧色葳蕤,却忽然无风自动。
远处山岗上,野花微微摇了摇,依旧盛开。
贺兰悠一直端凝不动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摇了摇。
不过一招,时光转瞬荏苒,不过一招,岁月如此惊心,招起招落之间,有尘埃缓缓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贺兰悠一眼,头也不回走出城门。
经过谷王手下身边时,顿了顿。
弃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场混乱出了城。我接着,与等在更远处的老头扬恶等人会合,直奔向京郊神乐观。
疾驰中,我悄然回首,但见城门一弯,在我的视线中逐渐拉长,光影摇动城郭楼台,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间一抹耀目的颜色,只是无论怎生看来,那耀目光华里,总有一份无言的疏冷。
满地白云,东风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侧,莫名的笑意?
神乐观说是观,早已朽颓,所幸老头事先派人打扫过,还算干净,居然还有两间完好的耳房,刘成和方崎在观中等我们,老头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着我进了另一间。
我还没坐定,就皱眉问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够可怜的了,给你欺负得……”
老头叹气,“我有什么办法?贺兰小子虽说不屑于揭穿我们,但也没安什么好心,存心要刁难我们,小皇帝年轻气盛,真要受不住言语闹将起来,虽说我们脱身无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后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声,“怕他什么,他纵做了皇帝,我一样不惧他。”
“少胡吹大气,”老头哼了一声,随即正色道:“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丫头,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宝,你打算何去何从?”
“你说呢?”我反问他。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老头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个人身份转换,心性是多半要变的,何况他要做的是皇帝这个全天下最为无耻最为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谋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定然与以往不同,你万不能再当他是以前那个燕王,诸事掉以轻心,要知道,帝王心术,是世间最最渊深最最可怕最最反复无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叹了口气,“他犹与别人不同,他这个皇帝位子是生生从侄子手中抢来的,历经四年苦战,数次濒临绝境,千辛万苦于劣境中挣扎得来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执著心,较历代帝王定然更为浓烈。”
“你知道就好,”老头望着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饶是早已心知肚明老头救走允炆,定然会立即隐居,但别离这么快便来到眼前,依旧不能自抑的悲凉之意顿生。
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离多,好容易有这数月相聚,转瞬便要别离,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红尘岁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见,只怕今生无期。
却叫我,如何舍得?
心中一冲动,我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惊,随即想起,于这京华烟云地,其实并无可值得留恋的人或事,无论是自己所厌恶的兄弟姐妹,还是即将成为皇帝天威难测的父亲,都不能给我如伴在外公身侧的温情欣喜,山庄诸人,才是我真正的亲人,我真真是蠢了,怎么就想不到要和他们一起?想到当年在山庄那段难得畅朗的日子,一时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头听得我话也怔了怔,随即无声摇了摇头,我诧然道:“怎么?你不肯带着我?”
“你这丫头,笨起来实在让人气结,”老头敲我的脑袋,“还记不记得当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里说了什么?还是你只记得随信而来的秘笈和银子,把老爷子我的谆谆之言忘得干净?”
我沉思一下,讶然抬头:“你要放舟海外,远离中原?”
“对,”老头一撇嘴,“你爹那个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如今他虽逃了出来,但普天下,难有他立足之地,终生都得不见天日漂泊无定东躲西藏,何况我替他推过命,留在中原,恐迟早有性命之忧,所以,我早就和你说过,此间事了,将携有缘人放舟碧海,这个有缘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离开中原就离开中原,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老头胡子一竖:“你去?丫头,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顿时哑然。
老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叹气,“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顺理成章的认为沐小子一定会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没想过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无牵无挂,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东西,他却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亲兄弟,他于这非常时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难免遭受牵连,而他也终身有家不能回……当然,你真要走,沐小子还是会一如往常毫无怨言的陪着你,但是你忍心让他抛弃这一切?忍心让老母失去幺儿,忍心让他为难?”
我默然,这还用问么?自然不能,外公说的对,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头看着我,难得态度端肃的叹了口气:“丫头,你什么都好,明决刚毅,聪慧洞彻,唯独心地尚不够冷硬,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于情之一字,便不免过于拘泥,纠缠磨折,苦人亦自苦,伤人更自伤。”
我知道这是老头的临别赠言了,一时心下酸楚,只含泪颔首,却无言以对。
他继续道:“你家老头我虽号称晓天机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称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数铁板神数之类种种,无论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于自身与亲近之人之身,多有不准,所以你的命,我从未给你推算过。”
我霍然抬头,“没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没有,你何有此问?”
我吃吃道:“那那……那……当年我曾在你书房里看到几句话,批的是‘威仪天下,终致洇于草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难道说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头连眉毛都竖起来,“你怎么会认为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头,只觉得嘴里似是刚咽下三斤黄连,苦涩至难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这许多年来一直以为说的是我,由此在内心里隐隐畏惧命运,诸多逃避,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不能否认那句话我一直妄图忽视,却不能摆脱那巨大的阴影,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对的机会中,我选择了放弃或走开。
因为我一直畏惧那区区数十字的命运,会最终携着不可挽回的威势,降落于我的历程,并殃及无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么?
闭目,苦笑,终至无言。
老头一直观察我的神情,此时突缓缓道:“丫头,不必想太多,你只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运如此安排,未见得是薄待了你。”
我懒懒道:“我无意看见那批命,也是天意?”
“焉知非福?”老头只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发,“丫头,以后,山庄暗卫就交给你了,那四个活宝会帮你的,只是你要记住,暗卫于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隐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那个贪心老子,一定会盯上山庄势力,作为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还有这般暗流势力的存在,丫头,他若逼迫你,到时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会考虑将暗卫势力不再扩充,并承诺永不与他的统治相对立,若他贪心太过,想着的是吞并掉山庄势力,我凭什么要将外公几十年心血一手缔造的暗卫势力拱手相让?他又凭什么坐享外公的东西?”
老头扬扬眉,道:“也不必执着太过,他真想要,就给他罢,只不可助纣为虐罢了。”
我怒气上来,道:“不行,外公留下的东西,谁也别想抢。”
“再说,”我取过桌上老头掏出的暗卫名单和分布图,皱眉道:“你总得带走一批人,否则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万一遇上什么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带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头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带三百流寇,啸聚海外,扬威异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点头,正色道:“若于某地停留,遇上昏君无道,当地百姓生灵涂炭,恰好可揭竿起义,解民倒悬,保不准万民一拥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里、暹罗、阿丹、忽鲁谟斯、木骨都束之类国家的大王,我也好讨个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马上就是天朝上国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随我很多年的老家伙,暗卫里再呆着已经不适合了,我已让他们在苏州府港口等着我,他们也没什么牵挂,带着便带着吧。”随即拍拍我肩,顿了顿,语气突有些感慨。
“怀素,一眨眼,你也这么大了,当年你娘在你这个年纪,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外公,他神色里微微怅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时便离他而去的爱女,想起她宛转明慧的容颜,她去时,他已很久未见过她,在他的记忆里,那个清丽绝俗的小女儿,永不老去,鲜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将再次面临离别,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定会如此记忆不改的,想起我。
命运总在无情,重复又重复。
九十高龄的外公,即将远涉重洋,难有回归之日,纵然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纵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体,笑傲烟霞逍遥蓬莱原该是他的最终归宿,可我依旧不能抑制的悲从中来,我爱的人,一一离我而去,留我在这碌碌红尘挣扎前行,他日天涯转身,再无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凉,如花调心谢,碎去无痕。
换得泪流满面,我投入他怀。
老头轻轻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痴儿,且记着,万事随缘而已,还有,你总是失之于刚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诸葛一生唯谨慎,卧龙尚且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开我,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烧饼考校你家老爷子,是有《烧饼歌》,此千字诗,是老爷子我以象数推论入化而来,推及其后近千年炎黄国运,是为凛凛天机,不可轻泄,你且收好了。”
我接过,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终灭北方终,”老头一笑,“我早说过,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气,怒道:“他也算和你有点亲戚关系,你怎么就能算出他来?不成不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你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帮我算算,不仅我,你那四个活宝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么亲戚关系,”老头怒道:“我推算的是国运,怎么知道这家伙日后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错了我不对人说,不算你丢人。”
老头瞪我:“什么丢人不丢人,你当这是吃烧饼,多吃少吃不过是肚子涨点或瘪点?今天这时辰不对,只能算一个,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准的,便是准,说出来反生变数……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转头向窗外看,隐约听得有人缓步行走吟咏之声,我听那声气,却是远真。
老头目光一闪,道:“此便契机……”袍袖中指掌微动,脸上忽闪过一丝青气,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问:“什么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犹豫,才道:“想来与你无妨,你不必问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远真是我最后收的弟子,这许多年,他云游天下,在我身边的时日最短。”
我皱眉,觉得他这一句话颇为古怪没头绪,正要细问,他却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让我送你么?”
他道:“我已在苏州府刘家港备了船舶,然后自苏州至福建长乐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扬恶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赶去,舟行海上,他想回来也没办法,难道跳海游回来?”
“至于你,”他很平静的对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来找你,你怕是分身乏术,记住,”他竖起手指,“事有可为不可为,不可强求。”
随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过白说一句罢?……”再不言语,转身就走。
我追前几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却于稀薄日光中,头也不回去了,日光将他背影越拉越长,清瘦的覆盖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缓缓拉开。
我怔然而立,看着他长衣漫卷飘然而去的背影,微热的泪泛起,却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声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这繁华不堪的人间烟火,红尘守候,本不应留住你,你属于更遥远的天涯,想必是为了所在乎的人们,你才羁绊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视那城郭灯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愿从此后,你行走江海之间,所经岛屿,皆波平浪稳,所历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从此后,将长行,寂寥人生。
怅立良久,直至风露渐下,霞光悄生,而远山更远之处,隐约有笛声逶迤而来,清亮明锐旷达畅朗,穿金裂石高亢入云。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远。
我喃喃低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沐昕过来,悄悄揽住我肩。
轻轻道:“转瞬变幻江山,斯人一去飘然,倒更合稼轩诗意……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静静听着,悄悄拭了泪,笑道:“那老家伙是自由了,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却留我等于这苦楚人世挣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紧我,在我耳侧呢喃:“你还有我呢。”
我将脸轻轻伏于他肩,沉默不语,只闭目感受他气息清远,耳听得夜虫唧唧,不远处溪涧幽草间有点星莹光闪烁,偶有流萤飘飞至我们发梢眼角,明灭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胧。
风袭流星,露侵荒台,相拥的人,自有一份沉静的温暖。
良久,我轻轻道:“是,我还有你。”
沐昕揽着我,指了指不远处几处尚算干净的方石,想是当日建观时多余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会。”
刚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见沐昕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低郁的心情微微冲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师傅的宝贝,居然给你偷了去,”我伸手抢过酒壶,先灌了一口,“其实,只怕是故意为之吧。”
沐昕浅浅一笑,抚了抚我的发,道:“慢些喝……怀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样会少了许多快乐。”
我将酒壶递给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与非,来,一人一口,不过你少喝点。”
他指尖一弹酒壶,其音清越,我听着那声,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疯,只好未雨绸缪了。”
我佯怒,“好你个沐昕,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拿来----”夺过酒壶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问道:“先前城门夺马,你用口型,对贺兰悠说了什么?”
他淡淡道:“多谢赐马。”
我失笑,“你会气死他的。”
“贺兰教主何等人物,没那么容易被气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着?”
“自然,”我倚在他肩,将他的发绕在指上,“难道你以为我会只顾自己逃跑?”
他笑笑,静静俯视我把玩他的头发,突道:“当日我记得我曾被你抢去一缕发……”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只凝视着我,满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铺开一地银辉,六月初夏,风声疏柔,翠叶玲珑,而身周群山攒拥,流水铿然,谈笑间,一溪风月无声,直欲醉眠芳草。
——
夜将深时,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怀里静静睡去,休管昨日与明日,几多人间愁烦事,且于此刻,换得更深好眠梦一场。
沐昕只是轻轻抱着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隐约听得有人步声轻捷,靠近沐昕身侧,我向来警醒,闻声立醒,却听沐昕极轻的嘘了一声,似是示意对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动,继续佯作熟睡。
是刘成的声气。
他压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动,大约是以目示意相询,刘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烦躁不安,先前怕误了你们的事,不敢妄动,你们回来后,她趁大家相送老爷子,各自安排的时机离开了,还不让我告诉你们,我怕这变乱时期,她会出什么事,所以想了想,还是来禀告少爷。”
沐昕嗯了一声,刘成走开,沐昕又等了等,才静静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着岂不难受,起来罢。”
我讪讪一笑,抬起头来,道:“方崎会去哪里?”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们进京是一路潜行,依照外公的布置,”怀素“此时还在赶来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们就露馅了,方崎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过担心家人,没奈何才离开,虽说父亲此刻未必顾及到她,但也需小心着…。先拜托下师傅,赶上去照应她吧。”
前方树上有银光一闪,沐昕抬头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点点头沉思道:“扬恶送外公还没回来,师傅先去了京城,其余的人,按原来的打算,立刻回返镇江府,与假扮我们一行的人换回身份,再等父亲派人来接。”
——
次日午后,我们刚刚回到镇江,在客栈里换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带的一支队伍。
他见了我,难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赶来了,王爷一路兵锋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将来迎郡主,末将想着郡主当循我军行军路线而来,一路过来,果然在镇江遇见郡主。”
说着便恭敬牵过马匹来,请我们上马。
我点点头,淡淡道:“皇帝呢,怎样了?”
他现出一脸黯然之色,“帝为奸臣所蔽,不信王爷昭昭之心,竟举火焚宫……驾崩了……”
“哦?”我讶然道:“怎会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进宫,便见宫中烟起,王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后来见着焦尸数具,王爷极为伤心,痛哭相抚,言道可惜先帝枉负王爷忠挚之心,不意不谅而遽至此……”
我看着他闪烁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于此!”
言罢上马,一路赶向京城。
京城城门,查问得较昨日更为严格, 守门士兵看见梁明,忙躬身让到一边。
梁明脸色凝重,道:“着紧些。”众人诺诺应是,我故作不知,偏头问他:“怎么了?”
他忙答:“回禀郡主,末将也不知,是姚先生传下的命令。”
我诧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师,他还俗了,俗家姓姚,名广孝。”
“还俗?”我没有笑意的笑笑,“也当还俗了……父王在哪里?宫中?”
他应是,又偷眼去觑沐昕,我知道自当年他被沐昕掠去过,又被我派人威吓后,他见了沐昕和我,总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我笑谓沐昕道:“我去去就来。”
他点头,道:“我在京城沐家别府等你,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哪里吧?”
我点点头,他又望望远处皇宫的飞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记得回来品尝,可别和王爷谈得高兴,让我饿着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时之前,自然要回来填五脏庙。你且等着我。”
——
当我在华盖殿再见到阔别一年的父亲时,立于殿门,竟有刹那惊怔。
大殿幽深荫凉,高远深邃,莲瓣中拱云龙,龙口悬垂吊灯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于华盖殿四面不靠的宝座正中,微低着头,正细细抚摸精雕细刻的鎏金扶手,一线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侧鬓,一点细白的光色跳跃,华发初生。
那般广袤深远的殿堂,那个高坐宝座之上的人,这一刻,看来,无比遥远,无比孤独,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悦而苍凉。
去岁我自燕军大营中离开时,四十许壮年的父亲尚黑发满头,如今一年不见,鬓发已苍,我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半生的辗转心念,这四年的日夜熬煎,这最后一年的破釜沉舟,这决战之前的孤注一掷,早已提前耗损了他的精神,转侧之间,换去华年。
可最终,他胜了,提千万军马,破一朝都城,逼死亲侄,谋夺江山,换来白发几茎,在他看来,是值得的吧?
殿门前,太监欲待唱名,我一摆手,阻止了他,缓缓迈过高高的门槛。
他抬起头来,抬首间目光如炬,灼灼闪光,努力掩饰的兴奋欢喜,于这无人深殿之处,终不可抑制流溢。
“怀素,你来了。”
我颔首,声音漠然平静:“恭喜父亲,不日将身登大宝,君临天下。”
他不掩喜色:“怀素,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伟,为父还没好好谢你。”
“不须,”我随意坐下,“你终究是我的父亲。”
他看着我,喜色渐渐淡去,目光流转,忽道:“你过来时,可见奉天殿已成废墟?”
“见过,”我淡淡道:“我还于火场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灵。”
他目光闪烁的看我,试探道:“怀素,你……伤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开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说我伤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复活?”
他眉头一抽搐,随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愿,不意他刚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来。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轻轻抚摸手下鸡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听闻燕军进京城后,在皇城门口接了道奇怪军令,大军退守龙江驿……敢问父王,这是为何?”
他不答,侧转头去看殿前香炉。
“最后一刻不曾挥军直逼,却以攲角之势围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认为您在最后一刹突然心软,有意放允炆一马。”
我斜睇他,“你惧这逼宫杀侄罪名,惧这天下悠悠之口,你围困皇城,只是给他时间让位或自尽,对不对?”
戟指向他,声音冰冷,我道:“父亲!你如此狠心!”
他顿了顿,面色变幻,半晌,怒道:“怀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也,火场中未见允炆尸体,父亲难免怀疑到我,与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盘问于我,倒不如我挟怒而来,以问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亲是大略知道我与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对他的“死”漠然视之,不曾言语,父亲反而会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过,此间分寸,需拿捏得当。
我这番神情讥刺,想必起了作用,他虽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渐淡,只是尚自未能尽去。
外公给他种下的这根刺,令他隐痛在身,却难以宣之于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这也将是我们父女之间的暗刺吧?
暂时虽不至于牵肝扯肺,却很难说日久天长之后,不化为痈疽脓肿,折磨人日夜难安。
然我不悔。
外公说,事有可为不可为,然,事亦有当为不当为。
父亲渐渐平静下来,倒是主动转了话题,絮絮和我说些善后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当他说到即位诏书,须得寻得当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亲草,方可令天下归心,纵观当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内之冠,天下读书人之首也。
我心一紧,转首去看他,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着道:“正学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听闻生性执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届时未必应父亲之诏,此人刚烈,若是当庭说出些言语来,父亲,只怕斯时你难以自处。”
父亲目光一烈,寒声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还怕拨弄不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我皱眉:“读书人风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当心千载之下,史笔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觉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浓眉之下目光几近狰狞,颊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这许多年来,他在我面前,多是温和慈爱模样,纵然我早知道他绝非良善之人,却也曾自欺欺人想过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亲目他这般神色,终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顷,我慎重站起,向父亲施下礼去。
他愕然至几欲立起。
“怀素,你这是为何?”
我俯首,诚声道:“怀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侧头看我,慢慢道:“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刚介之名重天下,必不会降附于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诏之请,万勿杀之。”
言毕又施一礼。
父亲定定看着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怀素,你素日刚傲,桀骜不训,这许多年来,我未曾见你为谁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节如此,竟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读书人。”
他喟然道:“他与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无,我不过是欲为天下读书种子,留传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辙,”父亲笑起来,“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请托,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也罢,”他道:“我既应了道衍,如何反会拒绝你?这个腐儒,只要他识相,我自然不难为他。”
我皱眉,道:“我请托的是,如果他不识相,你也别杀他。”
“你当我杀人如麻么?”他笑起来,“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会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谢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