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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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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还是莲师赠予她静坐修行的时候用的。当这里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钱, 没有任何额外的补贴。不过问题不算很大, 她们本来就擅长夜间活动, 有没有灯都无所谓。

    瞿如挨在一旁看, “他还喘着气, 应该有救吧?”

    昏昏的灯光晕染那张肿胀的脸, 无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脉,脉象虽然羸弱, 阳气倒很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抓了两把陈年草药让瞿如去煎, 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汤, 拿勺儿慢慢喂进他嘴里。他一口一口咽下去, 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续上命了。只是眼睛没能睁开,相较之前似乎更肿了,连那一丝细细的线也不见了。

    也罢,反正不用问病情,无方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一遍——

    腿上有五处坏疽,结成了坚硬的壳, 肉在底下逐渐腐烂,必须用药把毒拔出来;上肢有损伤, 右臂尺骨近手腕处脱节, 照她摸骨的结果来看, 应该是折断了。

    她为验证,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发出一声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确定了。至于头面部,基本都是外伤,没有累及头骨。不过打在头顶的那鞭子比较狠,直接抽出了两寸来长的口子,横流的血把头发都糊住了,看样子不剃头不行。

    瞿如的药煎好了,粗砺的陶碗装着漆黑的药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后又领命出去,苍茫的夜色下,红着两眼的三足鸟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兴处还唱,“老妖吃不饱呀,书生来得巧”……对于鸟类来说,口腹之欲的满足就是最大的欢喜。瞿如救了个年轻人,心里高兴,唱起来也酣畅淋漓。

    舍利塔没有精美的刀具,灵医家当都在十丈山下,所以无方挥舞着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长或短的抽气声中,把他的头发全剃完了。

    青白的头皮显露出来,伤口更加触目惊心。拿清水清理一下缝合,撒上金创药,然后找块长长的绦子上下一绕,打个漂亮的结,头上的伤就处理好了。

    “就这样?”瞿如问,“是不是太简单了?师父你不能因为他是人,就随便敷衍。”

    无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够壮烈?”

    原以为正骨的时候必会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号,谁知这人也不过嘶了两声。受了这么重的伤,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这份忍耐比她上次医治的金毛吼强得多。不管怎么样,要紧的伤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扎,查书研药,待全部忙完,已经月上中天了。

    所以说啊,医人比医妖麻烦得多。无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伸展一下筋骨。回头看,冰凉的月光洒在舍利塔的翘角飞檐上,多处砖头凹陷,就像那个男人身上的伤疤。

    瞿如追问怎么不用拔毒膏,因为下肢的伤势也不轻,耽搁下去,恐怕两条腿要保不住了。

    无方走进小药房翻找,木鳖子、玄参、苍术、蜈蚣……翻到最后回过身来,“缺了一味药,今晚没法熬制。”

    瞿如看看天色,“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是什么药,等城门一开我就买回来。”

    无方说买不着,“他的坏疽深入骨髓,普通的方子没有用。要以毒攻毒,化了表面的死肉才行。”她抄起两手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月亮道,“缺了一味血蝎,把血蝎捣烂加进膏子里,绑上七天就差不多了。可是血蝎这东西又毒又狠,刹土上多年不见其踪影,一时上哪里去找!”

    瞿如也讷讷的,“既然救都救了,好事做到底,留他个囫囵个儿吧。没了两条腿,这人和棒槌有什么分别?”

    一个妖怪,能有这么澎湃的良知真难得。无方咬唇计较,“你记得五年前的森罗城主吗?他还欠我个人情,如果我去找他,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森罗城是刹土十六城之一,地处边陲,满城毒物,因此领地虽不大,却从来没人敢凌越它。森罗城主是半人半尸,为免尸毒侵入另一半心脏,常年需要控制。听说灵医能治各种病症,八抬大轿把无方抬进了城。当时他的病并不好治,尸毒蔓延全身,靠近后那股味道,真是臭到哀伤。无方冒着窒息的危险把他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城主很感激她,钱财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谢意,答应以后灵医只要开口,一定有求必应。

    瞿如却很迟疑,“那个城主说过想娶师父,万一这次又提,怎么办?”

    无方说:“我是煞,他想娶我,是嫌命太长了。”

    可怜的煞,煞气太盛,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了。这些年她静心参禅,试图洗脱这身晦气,虽然略有成效,但终不能全消。莲师说过,这是命中的劫,是老天的考验。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嫁人,就这么长久地、孤单地,游荡在钨金刹土上吧。

    她笑了笑,守塔时顶着一张不起眼的脸,然而这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芳华绝代。她说走吧,“森罗城距此三千里,打个来回得花不少时间。”

    瞿如不语,跃到空中振振翅膀,两翼徒然拓宽了三丈。无方腾身而起,她一个俯冲稳稳停在她足下,一直向上飞去。风驰电掣里,鸟背上矮小的身影开始变幻,眨眼便长身玉立。飞扬的乌发和白色的衣裙在星空下逶迤,像越量宫前经年不散的云雾。瞿如的翅膀带起狂风,身后戈壁尘土漫天,土丘上拜月的沙狐躲闪不及,被灌了一嘴沙子。

    灵医来了,森罗城满城皆惊。城主得到消息迎出宫,刚上露台就见空中有瞿如盘旋,艳无方从长桥那头走来,身后一轮朝阳耀出万点金芒,衬托着那艳绝的脸庞轻俏的身形,一步一莲华,不过如此。

    “姑娘怎么突然……怎么不先知会我……”城主激动得语无伦次,颊上生红,脚步匆匆迎上去,“烈日灼身,姑娘快里面请。”

    无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城主见谅。”

    “不不,求之不得。”

    这天人之姿,直视都觉得是冒犯。城主轻轻看她一眼,很快避让开,殷情向殿内引路。如云的宫娥从屏风两侧鱼贯而出,城主就是城主,瓜果美酒款待贵客,极其阔绰地堆放了满桌。

    不方便直接切入主题,无方先委婉地询问了他的近况,城主受宠若惊,“多谢姑娘,自从五年前得姑娘救治,这毛病就再没发作过。我多次寻访姑娘,姑娘总是闭门不见,不知可是我哪里唐突了,惹得姑娘不快?”

    无方耐烦地微笑,“城主多虑了,我只有初一十五接诊,外面徘徊着等候多时的伤者,时间有限,不敢耽搁,并不是不肯见城主。”

    这么一说城主立刻没了脾气,“看来姑娘太忙了,我不该打搅。今天姑娘是路过,还是……”

    “我是专程来拜访城主的。”无方在座上欠了欠身,“我昨天救治了一个伤者,伤势很重,需要血蝎制药拔毒。血蝎绝迹多年,这刹土十六城,恐怕只有城主知道它的下落。还请城主帮我这个忙,让我找到血蝎,好回去救人。”

    森罗城主啊了一声,“血蝎?野生的血蝎早就灭绝了,现在只剩饲养的。我这里倒有一对,是魇都令君赠给我的。”

    无方听到魇都怔了下,那地方不在阎浮以内,她对其了解不多,只知道太阳照不到那里,城池常年浸泡在黑暗中。如果硬要打比方,差不多是和酆都一样的存在。不同之处在于酆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魇都里全是男人;酆都里的鬼几经辗转可以投胎做人,魇都里的魔魅来历不明,不老不死。

    “城主和魇都令主是朋友?”

    森罗城主吞吞吐吐,“算不上朋友,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一边说一边下令左右护法,“去养室,把那对血蝎给艳姑娘取来。”

    血蝎对普通人来说是剧毒之物,避之惟恐不及,但在医者和玄门眼里却是无价之宝。护法用一个木盆装着,把两只血蝎送到她面前,她趋身看,发现这东西的个头比一般的蝎子大些,通体红如朱砂。尾端的毒钩气势汹汹地倒挂着,两颗芝麻一样的眼睛瞪着她,大概知道她要打它们的主意,差点没把她瞪出窟窿来。

    城主笑得大度,“血蝎是沙漠至宝,换做别人,我连看都不让他看一眼。既然现在姑娘有急用,就赠给姑娘了。”

    无方收回身道:“这是城主和魇都的交情,我不敢取尽,只求其一,剩下那只还是留给城主。”

    城主却很执拗,“姑娘是医者,将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我欠姑娘一条命呢,这小玩意儿不足挂齿,姑娘别和我客气,都拿去吧。”

    无方觉得很不好意思,再三感谢,“以后城主有传召,在下一定随传随到。”

    她起身告辞,城主随她到殿外长街上,恋恋不舍送了又送,“姑娘这就要走吗,不多坐一会儿?”

    灵医的性格本来就落落难合,停留了这么久,都是因为有求于人。他看着她含笑摇头,走到长街尽头凌空而起,纤纤的身姿翩若惊鸿,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徒留城主空对天幕,满怀感伤。

    右护法喃喃自语:“真没想到,来取血蝎的人竟是她。”

    城主吸了吸鼻子,“天意。”

    右护法觑他面色,小心翼翼道:“城主不是喜欢艳姑娘吗,怎么能拱手让人呢,咱们想个办法李代桃僵吧。”

    城主听了一哼,“你以为白准那么好糊弄?不怕森罗城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你就想办法去吧。”极目远望,无限惆怅,“都拿了人家的聘礼了,不嫁也得嫁。她自己还不知道吧,老妖从今天起,怕是惦记上她了……”

    热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后要把人运回去时,她却两手一摊,“师父看我这体格,像是背得动人的吗?”

    无方没办法,捏个诀招来四只狸奴,连扛带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草屋。

    屋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还是莲师赠予她静坐修行的时候用的。当这里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钱,没有任何额外的补贴。不过问题不算很大,她们本来就擅长夜间活动,有没有灯都无所谓。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还喘着气,应该有救吧?”

    昏昏的灯光晕染那张肿胀的脸,无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脉,脉象虽然羸弱,阳气倒很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抓了两把陈年草药让瞿如去煎,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汤,拿勺儿慢慢喂进他嘴里。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续上命了。只是眼睛没能睁开,相较之前似乎更肿了,连那一丝细细的线也不见了。

    也罢,反正不用问病情,无方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一遍——

    腿上有五处坏疽,结成了坚硬的壳,肉在底下逐渐腐烂,必须用药把毒拔出来;上肢有损伤,右臂尺骨近手腕处脱节,照她摸骨的结果来看,应该是折断了。

    她为验证,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发出一声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确定了。至于头面部,基本都是外伤,没有累及头骨。不过打在头顶的那鞭子比较狠,直接抽出了两寸来长的口子,横流的血把头发都糊住了,看样子不剃头不行。

    瞿如的药煎好了,粗砺的陶碗装着漆黑的药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后又领命出去,苍茫的夜色下,红着两眼的三足鸟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兴处还唱,“老妖吃不饱呀,书生来得巧”……对于鸟类来说,口腹之欲的满足就是最大的欢喜。瞿如救了个年轻人,心里高兴,唱起来也酣畅淋漓。

    舍利塔没有精美的刀具,灵医家当都在十丈山下,所以无方挥舞着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长或短的抽气声中,把他的头发全剃完了。

    青白的头皮显露出来,伤口更加触目惊心。拿清水清理一下缝合,撒上金创药,然后找块长长的绦子上下一绕,打个漂亮的结,头上的伤就处理好了。

    “就这样?”瞿如问,“是不是太简单了?师父你不能因为他是人,就随便敷衍。”

    无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够壮烈?”

    原以为正骨的时候必会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号,谁知这人也不过嘶了两声。受了这么重的伤,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这份忍耐比她上次医治的金毛吼强得多。不管怎么样,要紧的伤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扎,查书研药,待全部忙完,已经月上中天了。

    所以说啊,医人比医妖麻烦得多。无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伸展一下筋骨。回头看,冰凉的月光洒在舍利塔的翘角飞檐上,多处砖头凹陷,就像那个男人身上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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