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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婆婆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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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婆婆归天

    放暑假的第四天,乡下来人急告:婆婆病危。朱举人全家和大姑连夜回赶。

    走在南坝河滩路上,两旁庄稼变样了:花生代替了油菜;芝麻顶替了小麦;稍高处变成了稻田,原来的牛皮菜地种上了四季豆黄瓜茄子,到处绿油油的,一望无际。阳光一照,绿光耀眼,映绿他们全身,难分红黄紫白。然而,哪有心情观景?

    到得院坝,朱举人径直走上正厢街檐。婆婆已是弥留之际,躺在堂屋正中木榻上,不能说话,微气若丝。棺材放在街檐,黑漆发亮,头平脚翘,极象人身平躺。

    婆婆若同一具骷髅,身子又小又短,被单盖住的骨节依然凸凹,手背皮包骨头,整个人变形,几乎认不出。朱举人没想到,一向慈祥如佛的婆婆竟成这样。

    大姑顿时跪地恸哭,呼天喊地。仲智仲英躲在大人背后不敢走近。唯有庚子不怕,挤到人群前面,走拢病榻,喊:“老祖祖,你莫死。”

    朱举人才走在前面,轻轻喊声:“婆婆”。

    婆婆慢慢睁开眼,看看他们,眼睛一亮,再慢慢转暗,但没闭上。

    “婆婆,婆婆。”罗玉兰连声喊。老人右手一动,看来她已听见。

    罗玉兰抱着三个月的奶娃,说:“婆婆,大姑和我们全家看你来了,小重孙也来了。你老人家放宽心,过几天就好了。”罗玉兰握住婆婆手,觉得婆婆捏紧了她,“婆婆听到了,婆婆听到了。”朱举人说:“婆婆,我们一家很好,娃娃们读书都得行,你老人家放心。”

    果然,婆婆眼光一亮,胸部微微起伏两下。永忠爸爸告诉大姑,老人十多天没进一口饭,喂糖水也吐,昏迷三天多了,象在等人,等哪个呢?只有三爸永仁没到。

    大姑问:“告诉三弟没有?”

    爸爸说:“重庆这么远,往返再快也得七天。”

    大姑怕婆婆久拖难受,欲减轻她痛苦,挨近婆婆耳边,劝道:“妈,该回来的儿女孙子重孙都回来齐了,你放心嘛。”

    或许婆婆听见,右手轻轻一抬,再慢慢卷屈小指和无名指,剩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婆婆真等三爸?大姑凑近婆婆耳边,问:“妈等三弟?”老人眼光一亮,显然同意。

    大家对视一眼:老人还是喜欢重庆三儿,没记恨他。大姑只好对婆婆道:“妈,三弟在重庆,那么远,莫法告诉他。你老人家放心嘛。”

    婆婆一听,右手五指一松,手指放平,眼神黯然下来。

    马上,朱家准备后事。朱举人在峡石石碑上,用长锋羊毫楷书“故显妣朱林氏讳秀贞大人之墓”,一撇一勾,力透纸背。峡石很硬,二爸担心惊动婆婆,轻敲慢凿,声音很小,阴刻錾槽,不改笔势。接着,二爸根据外地所见,刻制两根石柱墓联,立于墓碑两旁。他还亲撰联句:“善必报恶必报行善前世福有因祸有因享福今生”。朱举人不懂佛经教义,仍觉二爸造诣不浅,禅意深刻,对仗工整。他亲笔书罢,二爸描龙画凤,细凿于石柱上,末了,丹朱填描,凸显字形,隐喻“朱门”。

    第二天子时,半夜时分,婆婆喘息一阵,终于闭上眼睛,长辞人世,享年八十有二。

    顿时,鞭炮炸响。大姑率先恸哭,悲痛欲绝。惊醒整个大院,老小纷纷赶来,边哭边烧“落气钱”,保证婆婆路上有钱,不受欺侮。大姑亲自给婆婆“净身”,用温水给婆婆洗脸洗脚擦身,梳好长发,穿上“老衣”。男人们在堂屋摆设灵堂,正前矗立灵牌,正中置放灵柩,白布先铺棺内,三儿一女抬上婆婆遗体轻轻入棺。接着,孝子孝女及五服亲戚皆穿“成服”,从头到鞋全白。爸爸二爸四爸头戴麻冠,穿长“斩服”,登白麻鞋,手持两尺长“戳伤棒”,一走路就用棒触地。大姑和妈妈二妈三妈四妈则将九尺长白布孝帕,折成尖帽戴在头上。继宗等孙子孙媳辈则包白帕穿孝衣。整个大院,不白就黑。按照古来丧事习俗,一丝不苟。

    次日上午,亲戚乡邻来堂吊丧,刚走一群又来一群。佃客胡大银牵着儿子胡安贵,率先吊丧,他把香烛钱纸一放,立即跪地痛哭:“老太太,你是活菩萨,心慈性善,为人厚道,待我们佃客如儿孙,哪么也走了嘛,还不如我们顶你去,老天不长眼睛啊。”

    爸爸扶起胡佃户,给他一条白布孝帕,胡大银缠在光头上,再跪于继宗后面,如同亲孙。

    次日下午,瞻仰遗容完毕,爸爸率姐弟盖棺闭殓,钉上棺盖。瞬间,哭声震天,顿足动地。接着,三天“道场”。每日下午未时开始,先是一阵紧锣密鼓罄响钹鸣,“玩友”响罢,法师作法,念经拜扦,超度亡灵。法师很瘦,声音不高,哇哩呜啦,不快不慢,诵声悠扬,宛转山湾。诵上一阵,法师累了,又是磬钵齐鸣,一阵紧似一阵。每当“道场”开始,锣鼓一响,爸爸马上跪于灵前,低头躬腰,不得移动,“道场”不停,不能站起。“道场”做到夜半,爸爸亦要跪到子时,不得缺席。三天下来,爸爸站立不住,好久才能恢复。

    出殡头晚,爸爸率全家向婆婆灵牌祭祀一番,接着,由大姑唱“孝歌”,边哭边唱,诉说婆婆在世恩德和儿女怀念,表示最后挽留,永在人世。亲戚朋友点烛烧纸,跪拜祭祀,以示送行,好生上路。末了,由龙兴场最好的川戏班子,唱戏闹丧,以示隆重送行,夜半方休。

    早晨出殡。佃客胡大银和几个青壮抬起灵柩,放院坝长凳上,赶来很多送葬亲友,肃立灵柩一边,默默哀悼告别。

    二爸泪如泉涌,哑声喊道:“送灵启程。”胡大银四壮汉一挺腰杆,硕大棺柩抬离长凳。瞬间,锣鼓铿锵,鞭炮炸响,哭声淹没。

    于是,送灵队伍出发。朱举人手执“引灵幡”走队前,爸爸端灵牌位紧跟其后,黑娃子朱明理各走左右,走几步撒一张“买路钱”。四壮汉抬上灵柩,紧紧跟上。二爸四爸披麻戴孝,各居左右,手扶灵柩头端。灵柩两边各以白布作纤索,孙辈分别跟在二爸四爸后面,拉住纤索徐徐前行。大姑妈妈二妈三妈四妈由亲戚搀扶边走边哭,送灵亲友尾后,足有半里,浩浩荡荡开进后坡陵寝墓地。

    灵柩轻轻放入墓室,道士诵罢经文,爸爸抓起一把土,撒在灵柩上,依次,二爸四爸撒下一把土,随即,爸爸领头,三位孝子迅速跑离墓地,不愿看到泥土掩埋老人,隔绝人世。

    接着,胡大银和三壮汉抬条石封圹,再挖土填圹,垒土成丘,立碑立柱烧灵房灵牌。

    三日后,坟前“复三”,接着“烧七”,直到七“七”四十九天。

    这日,爸爸邀大姑二爸四爸坐于西厢,商谈后事。弟兄姐妹议事,本与晚辈无关,二爸硬拉朱举人列席,大姑则牵庚子端模作样坐着,好生严肃!

    爸爸语出惊人:“两个老人都走了,按说,我们弟兄该分家了。”

    原来,婆婆在时,爸爸担心老人一旦过世,弟兄分家早迟而已,何不趁老人尚在,把田地家产分到四弟兄名下,免得以后难以作主。婆婆也觉有理,便按基本平均,结合各房在家人数在外财产,大致划出四摊。四爸在家人数最多,种地出力最大,所划田产房产第一,二爸次之,爸爸虽在当家,在家人数不多,第三,三爸在家人数最少,在外已有家业,当了尾巴。其实,差别并不很大,各房皆能接受。爸爸只是做个预备,不是非要分家,所以没有告知三位弟弟。今日提出,另有原因。

    大姑还未从悲伤里解脱出来,略带指责:“大弟,为啥子妈一走,你就提出分家?”

    “大哥,几十个人的大家庭,是朱家的老规矩哟!”二爸提醒说。

    “爸爸四弟兄就分过家嘛。”爸爸指的是朱家大院落成那次分家。

    二爸纠正道:“那是修了新房,一家有一个三合院,不分也分了。现今不一样,就是分了,还是在一个院子里,和没分家一样,不分!”

    大姑语气缓和了些:“大弟,莫把朱家拆散了,有个大户人家在乡头,我们在城头,腰杆硬得多。”四爸不爱说话,二爸大姑说完,便朝他们点头。

    “我岁数大了。”爸爸说罢,脑壳一低,似觉理由勉强。

    二爸笑了:“又不要你背石头上坡,那么年轻做啥子?当个家嘛,动下嘴巴就是。爸爸在世,比你岁数大嘛,还不是当家。大哥,我们四弟兄,老三在重庆,我在外头跑,象个‘云游僧’,屋里就你和幺兄弟。你不当家哪个当?”

    “我也不分。”四爸终于说话。

    “长子当父,老规矩了。”大姑把水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放,以示不悦。

    爸爸欲言又止。二爸问:“大哥,是不是嫌这个家不好当?”

    爸爸没答,眼睛却一亮,看着二爸。看来让他问着了。

    大姑急了:“是不是有人不听话?哪个敢不听大弟的,我骂死他。”当然,她不是指三妈。自那年三爸回来,喊她去重庆,明理到了县城药行,三妈脾气好多了,天天上坡下地,年轻男娃也不如她。后来三爸几次来信,催她和明理去重庆全家团圆,婆婆也劝她快去,她说,侍奉婆婆直到过世,再下重庆。现今,婆婆辞世,三妈和明理即将成行。

    二爸乞求一般:“三弟媳一家要去重庆,我常在外面,屋里只剩你和四弟了,还分啥子!”

    大姑不悦,问:“永忠,是不是‘龙洋’不够用?硬是不够,我给一佰。”

    爸爸仍然摇头。

    二爸接住:“对嘛。就是缺钱,我们也该学‘出家人’,‘安贫乐道’‘随遇而安’。”

    大姑急了,正欲发火,却又突然转脸一笑,问庚子:“庚子,你公公不当家,要不要得?”

    庚子爆发一般,高喊:“要不得!”

    满屋皆笑,气氛活跃起来。

    爸爸有了笑容,转脸向朱举人:“继宗,你在县城,听得多。壬寅那年以来,三年多了,县衙颁的‘抽租之股’,还没抽够呀?”

    众人方悟。原来,他为四川总督锡良发起的修川汉铁路抽股一事。

    朱举人知道一些。光绪二十九年,四川总督锡良发起在成都成立了个铁路公司,负责修建东起湖北宜昌,经万县、重庆而西达成都的川汉铁路。修路资金通过铁路公司募集。主要对象就是朱家这类土地拥有者,名曰“抽租之股”。按省城公示:“凡业田之家,……收租在十担以上者,均按该年实收之数,百分抽三,”如此规定,岂不是增加田赋?乡下反对者不少。铁路公司便说,这非捐税,是入股,是股票,铁路修成要分红。如此一来,每年要从朱家租谷中抽走二十几个“龙洋”,爸爸成了股东。近年,朱家做农活者越来越少,田土佃出越来越多,“抽租之股”亦越多,开销入不敷出。爸爸一直强忍着,不给人讲。

    还是大姑反应快,气呼呼说:“我们做生意还不是加了捐税,名曰‘抽税之股’。我们也当龟儿股东了。股东个卵!喊你出俅银元。”

    爸爸道出个中缘由:“我是想,若果分了家,每家收不够十担租谷,租股就不交了。”

    原来如此,众人松口大气。

    爸爸拿出一叠川汉铁路股票。朱举人接过一张,自右而左,竖排印着——

    奏设川汉铁路总公司为发股票事

    厅

    今收到四川省州

    涪州县人

    朱永忠名下愿入股本壹股计库平足银伍拾两周年四厘行息以交银之次月朔日起算另立息折届时支取执此为据本公司定章专集中国人股分此票转售亦祗准售与中国人倘抵售与非中国人本公司概不承认即将所领之票作废以符

    奏案特此预白

    光绪三十三年正月五日

    字第壹万玖仟陆佰柒拾贰号股票

    朱举人最后仔细看了看盖在中部的凸显篆字印章《川汉铁路股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