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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逢君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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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在看她,一会儿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

    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aheiahei”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

    ”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狠绝道“他要死,就让他去死好了。反正他也从不曾想过,我能不能活。”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凄哀伤怀地道“反正他在我心里,早已死过千百回了。”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

    “你把我儿子放开”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

    宋惜微说“所以我不想杀他,只是闲着没事,找你说说话。坐。”

    付丽娘直勾勾地瞪着她,视线偏斜,对上付有言无助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凶横的杀意,无害地笑了笑,温声安慰道“别怕,娘在。”

    她顺着宋惜微所指,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宋惜微说“我听周老怪提起过你。”

    付丽娘刚坐下,又站起身。

    宋惜微衣衫上是一片片渗透出的血渍。她一开口,那未止住的血又从伤处不断流出。

    分明日薄西山,连说话都气力难继,偏偏那神态还是一幅不痛不痒的从容,轻巧吐出三个字“何苦呢”

    付丽娘嗤笑一声,只觉这般不知疾苦的人天真得可笑,又愚蠢得令人憎恶。

    宋惜微说“你既求到周老怪的头上,说明这世间已没有能治你儿子病症的神医。若是强求便有所得,呵,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憾事”

    付丽娘表情崩裂,唯恐幼子听见什么,连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宋惜微,莫逼我动手”

    “你来之前,我与他聊了两句,说了点山下事。”宋惜微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得过他,怎知不是他为让你好过,佯装无知”

    付丽娘惊疑不定地看向幼子。少年被点了穴,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宋惜微用刀片挑高付有言的下巴,对他问道“你知道这座木寅山庄,断送过多少条人命吗街头饿死一对白骨,都堆不出一锭黄金。”

    付丽娘惊慌于要打断她,骂道“宋惜微你牵连我儿子做什么你同一个孩子说这些,难道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宋惜微面不改色地说“圣人也说上善若水,可是万里惊涛,同样是能杀人的。你不曾听过水流湍急时的怒声吗我既死到临头,当然也得说两句实话。我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懂,叫他安安稳稳地长成一个恶人吗”

    付丽娘恨声道“命在你手里,生死都由你定,你自然可以有资格说自己不怕死。可我儿还能有多少平静日子你非要他活着也不痛快,来显出你的仁义心了”

    宋惜微苍白着脸,温声细语地说“我怕死的。”

    付丽娘愣了愣。

    宋惜微重复了一遍“我也怕死。我有牵挂。”

    “那你还问这些做什么”付丽娘忍不住痛哭出来,“我儿若死,我便是茫茫无归的一个人。你以为我就不恨吗可是我能找谁报仇我谁也杀不了我只是想他活,能有什么错”

    宋惜微听着她哭,脸上也有动容,叹说“鹏北海,凤朝阳,难道你儿子就不能有自

    己的路吗”

    付丽娘哭声一窒,恶声道“他根本没的选何人给过他活路你宋惜微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今日就活着出去,杀了高清永,杀了天下那层出不穷的恶吏,杀光北面为非作歹的胡人你怎么不去是你不选吗”

    “他不是没的选,是你不曾叫他选。”宋惜微自觉生机流逝,挺直腰背,强打起精神,说,“木寅山庄是你选的,不是他。他一辈子就那么长,剩下七八年,或是十来年,也要活在高清永的戏弄下。”

    “你说你恨,你自然恨。可这苦果是你自己挑的。我说不来对错,确实也与我无关,所以不说什么。可这孩子呢他若是哪天知道,那个在山庄里出现过,要他低头、要他下跪、要他认错,会给他赏赐,看似温厚的男人,是杀他父亲、兄姐的仇人,他也觉得无所谓吗”

    付丽娘五指握得发白,凄厉吼叫“宋惜微”

    宋惜微无动于衷,左手按着伤口,注视着付有言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吗他们是你的仇人。叛国之乱臣,欺世之盗贼。你是要忍,还是要杀”

    付丽娘走近两步,脸色同是死一般的惨白,大有与面前人血溅当场的冲动。

    “他纵是死在风波里,烂在污泥中,不比平白活一世、遭一生的罪来得好”宋惜微的脸犹如被水冲淡的笔墨,有种不真切的缥缈,“可是夫人,你断了他的路。你一日活在木寅山庄,他作为你儿子,也只能做高家人的狗。他背着这累累血债活着,只是为了如此吗”

    付丽娘讥讽地大笑道“好、好你这不留山的君子剑,是要为了活命,挟持我的小儿,劝我去死了”

    “今朝是我失算,进了这死局,已无生还之机,我不做图求。”宋惜微说起自己的生死,仿若置身事外,已然勘破,对她的事倒是更为关切,字字诚恳道,“你也可以活,可惜你不敢。你今时每一次心软,都是在自掘坟墓。还要叫你儿子同你一样,不清不楚地葬在一处。断你生路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付丽娘眼底浮出一丝阴狠,重重咬字道“好,你叫我无情,那你杀了他罢叫他活个明白,我也可以摆脱了。”

    少年闻言,脸上不多恐惧,只有惶惶的懵懂。

    宋惜微偏头与他对视,又看向付丽娘,良久后,无奈道“我果然不太喜欢你这样的人。狠,又不够狠。像一把断了的剑。我徒弟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懂。”

    她不知是想起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只片刻便收敛,意兴索然地道“算了。”

    宋惜微收回匕首,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回去,顺手将那匕首丢在床上。

    付有言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付丽娘冲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见宋惜微不设防地往外走,右手抄起挂在墙边的长剑,霎时出鞘,贴在宋惜微的颈边。

    那双操纵万千机关也稳当得从无疏漏的手,此刻握着把剑,却抖得厉害。

    宋惜微回过头,直视

    着她的眼睛,有种超脱的淡然,仿佛能将她一眼窥透。

    苍白脸上的笑意在明月夜里尤为的清晰,好似如今被剑抵着的人不是她,仍带着种怜悯跟慈悲,两指轻轻挪开她的剑,说“你若有拿剑的决心,不至于此。”

    说罢不再管她,兀自推开门走了。

    春日的风雨绵延无尽。

    刚开的花卉都在这场突来的雨水中凋残,万紫千红落了满地,一夜回转至凄凉肃杀的寒冬。

    付有言站在门后,看着那半开的房门,灌进人间的风雨。

    付丽娘怀抱着牌位的双手变得麻木,感觉怀中变得空荡荡的。

    她松开一些,那木牌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付丽娘弯腰捡起,滑坐在地,讷讷道“这世间,再不必有木寅山庄了”

    梁洗停步,等着机关阵中挪移的剧烈响动消止,才回过头道“我猜宋回涯出事了。”

    严鹤仪一脸沉思,梁洗扭动着肩膀,踌躇满志地道“果然还是需要我去救。”

    严鹤仪看着前方新出现的岔道,犹豫问“现下要走哪条路”

    梁洗瞄见石砖上宋惜微留下的标识,爽快道“左”

    她四顾一圈,找好落点,不与严鹤仪招呼,提气冲入阵中。

    一脚方才点地,墙面上即有箭矢与长矛接连射出。

    梁洗不敢轻心,吊着口气,瞳孔飞速寻找着墙上的剑痕,旋身而起,蹬着墙面一路上冲。

    只见数十上百道箭矢自她周身擦过,重重刺入地面。几块石板随之陷落,而梁洗瞬息间已闯至对岸,竟是有势如破竹、匹夫难挡的气概。

    她站直了身,回头高冷地严鹤仪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

    严鹤仪踮着脚步从乱箭丛中穿行,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踩到什么未触动的机关,又引来第二波的箭雨。

    想叫梁洗等候,可那女侠早已风风火火地冲到别处。等过了良久不见他踪影,才晓得掉过头来寻他,抱着双臂悠哉靠在墙上,还要埋怨一句“你怎么那么慢”

    严鹤仪没有多余的心力同她争吵,睨她一眼,冲她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

    不知这座山体有多高,二人一路盘旋而上,严鹤仪感觉走出快有数里长,依旧不见尽头。自己已是两腿酸软,精疲力尽。

    梁洗虽强撑着不说,可小腿上的伤口反复崩裂,鲜血从她鞋底浸出,留下一路猩红的脚印。

    走到后面,不再见宋惜微的提示,石道两侧亦点了火把,比夜明珠更能照至远处。

    二人甚至偶尔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仓促脚步声。

    梁洗谨慎起来,每走过一个拐角,便回头与严鹤仪对视,征询他的意见,才继续怀揣着疑虑朝前行进。

    二人追着那时有时无的步伐,蒙头乱转,茫茫然来到了一处石室。

    梁洗率先走进大门,不多时又转过身来,堵在门口,抬

    手往后一指,刚要说里头有个女人蹲在墙边哭,便听见耳后风声一凛,一道剑光直刺过来。

    严鹤仪双目猛地瞪大,梁洗从他瞳孔中瞥见了一抹残影,手中宽刀立即朝后挥去,浑厚的内劲将那短剑震了开来。

    严鹤仪缓过口气,又是一声聒噪的大吼“梁洗你带脑子了吗”

    梁洗被他叫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说“我以为她是个好人。”

    严鹤仪骂道“你怎不以为谢仲初是好人谁教你的道理”

    付丽娘右手握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争吵。

    梁洗转了转手中大刀,见对面是个普通的妇人,有些下不去手,想了想,礼貌道“前辈,无意叨扰,我等来木寅山庄寻个人,劳烦给指条路。”

    付丽娘用手背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言不发地朝后退去。

    梁洗面露困惑,追上前道“前辈,我二人并无恶意,找到人便走,更不会将山庄相关的消息泄露”

    付丽娘一掌拍在墙上,那蜡烛遮挡的盲处陡然射出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

    严鹤仪站得远,闪得也快,倏忽躲入墙后。梁洗却是没有退让的余地,本欲转身,偏偏受伤的右腿好似有千斤重,一时难以拔起,危急下只能用刀身将那迎面而来的暗器撞了开去。

    金铁相击的几道声音在石室回荡,梁洗双臂被反震得微微发麻,手上动作再慢半分,就要叫暗器刺入自己的额头。侧目瞥向深深钉入木桌不见尾端的银镖,皱眉道“你果然不是好人。”

    “好人”付丽娘仿似听了个笑话,“我没有那样的神通,做不了好人”

    梁洗横过刀身,庄重一点头,说“那就得罪了。”

    说罢一道挥洒的刀势便直截了当地斩出,直接落在付丽娘的短剑上。

    付丽娘手臂随之弯曲,扛不住她蛮横的力劲,叫那短剑脱手而去。

    梁洗下手留有余地,打掉对方兵器,心生动摇,迟迟未动。

    实在是不知晓这面前的妇人是谁,贸然进了她的机关阵,与之交锋,占不到理。脑子转了半圈,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还欲再劝。

    付丽娘却是趁她愣神之际,从宽袖中又甩出一把暗藏的短剑,直刺梁洗面门而去。

    梁洗含在嘴里的几句文绉绉的问候尽数换了一句脏话,怒叱一声,左手握住付丽娘的手腕,右手手肘顺势朝她脸上击去。

    付丽娘回剑后撤,左脚踩在了一处机关。

    梁洗五官绷紧,已是怒极,松手弯腰,视线从手臂缝隙中掠过,以刀身从后背横去,挡住那几点急射而来的寒芒。

    严鹤仪站在室外不敢入内,暗暗吃惊这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把戏。

    付丽娘的确不善拼斗,可手段层出不穷,在梁洗狼狈闪躲时,又甩出一道铁爪,钩住梁洗的肩头。

    梁洗吃痛地闷哼一声,皮肉被那尖爪刺穿,随着剧痛被那铁锁拉扯过去。半途将刀转至左手,调整错乱的脚步,反

    向迎上,将刀直刺过去。

    付丽娘右手攥紧锁链,微微侧身,那本要贯穿她手臂的刀尖,径直从她的心肺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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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洗握刀的手颤了一下,一时间回不过神。抬眼望进付丽娘平静的双眸,眼神中残留着错愕,不知是巧合,还是对方故意。

    她举着手,未将刀身拔出。付丽娘自行后退两步,跌靠到墙上。

    严鹤仪跑到梁洗身侧,止住她要上前探查的脚步,警惕地审视妇人,怀疑她还藏有什么后手。

    付丽娘捂着伤口,血液汩汩流出。滚烫的鲜血浇过冰冷的皮肤,那灼伤的错觉盖过了身体的疼痛。

    付丽娘张开嘴,感觉浑身的肌肉都随着温度的流逝,开始不受自己掌控。

    临了之际,她没有看见所谓的走马灯,不曾见到那些十数年阴阳相隔的至亲的脸,只身若黄叶,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记不清何月何日的雨夜,她一手按住儿子的肩膀,将他推回屋内,自己跟在一群江湖客的身后,追着宋惜微跑去。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

    她穿过万叶千声的的竹林,迎着阴寒刺骨的风,在一片诡谲无光的云涛下,竟是真的冲出了险曲崎岖的山林。

    摧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

    付丽娘站在高处的一个草棚下,遥望着宋惜微叹一声可惜,仰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剑深深刺入泥地,被湿透的、沉重的衣裙压倒,闭眼躺在了河边。

    彻夜的雨水混着泥沙积成一洼水潭,浑浊的水中看不见宋惜微的血,同时也淹没了她的脸。

    高清永气急败坏地追来,叫喊着要将人分尸。

    天光几乎在那一瞬破开,水面盛着大日,金灿灿地升起。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侠客坐着木筏从河中赶到。

    双方争讨着不知所谓的事,几次拔刀动剑,最后那群侠客背走了宋惜微的尸体,消失于湛蓝的河面。

    木寅山庄又成了那个绝迹江湖的木寅山庄。

    付丽娘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今时才发现,死原来不可怕。

    多少难解的离情都不过是场有休止的噩梦。到此终了了。

    宋惜微死前特意朝她望来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想同她说这句话

    付丽娘唇角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咳出两口血,挣扎着说道“告诉我儿无论他要怎么走路,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拔下铁爪扔在地上,看着手中刀,迟疑问“你儿是谁”

    严鹤仪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应道“若能相遇,便代为转告。请问夫人名姓。”

    付丽娘已是听不见二人的声音,眼睛望着虚空,弥留时喃喃低语道“记住了吗,我儿别回头对不住”

    严鹤仪隔着三尺的距离,一直看着她咽气,又等了片刻,走上前试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魂归西天,才彻底放下心。

    梁洗已在石室中搜过一圈,手中拿着块牌位,还有一本书走了过来,嘴里嘟囔

    道“这里究竟是机关阵还是墓穴怎么又有个牌位你看看,不会是谢仲初吧”

    严鹤仪劈手将牌位夺过,端正摆在桌上,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两手合十认真祭拜,随后才没好气地对梁洗道该是木寅山庄的人。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个忌讳啊什么都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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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洗耸了耸肩膀,抽了口冷气,翻动着手上的书册,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这是什么”

    严鹤仪接过书册翻了两页,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道“这是木寅山庄的机关图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梁洗随意一指,说“就正大光明地摆桌上呢。”

    图上以墨字标注,一一对照着墙上机关,将出山的路径详明解析。

    墨迹清晰,与发黄的纸张跟褪色的图形相比较,俨然是新添上的注解,特意为外行人所备。

    严鹤仪的眼神在死者与书册之间游移徘徊,又思及这妇人死前的反常举动,只觉得疑团重重,弄不清她诸般所为目的何在,更是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

    付有言脚步一顿,停下动作,望向幽深的走道。

    宋回涯跟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付有言怅然若失,片刻才说“我心慌得厉害。”

    宋回涯当他是身体虚弱,又要毒发,立马按着他道“你坐下休息。”

    付有言摇头,摸着墙面继续向前,听着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娘常年留守这木寅山庄,无处挥霍,要这些金银财宝没什么用处,她从来不在乎的。”

    宋回涯迎着他目光,点了点头。

    付有言勉强一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心头的恐慌。

    “她又不同于谢仲初,有着一家老小,窃得一部分财宝逃之夭夭,便可以在世外之地享天伦之乐。她若是想要钱,凭她手艺做出的机关,早也能叫她家财万贯。她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师父来过之后,这十几年里,我知道,她一直等着我死。棺材打好了,名字刻好了,坟冢也建好了,就在我爹边上。她做足了准备等我死,余下的念头便是想着报仇。我觉得这样也好。所以谢仲初拿我欺骗我娘,我是真的恨。为何要叫我娘起什么无用的指望届时一场水中捞月,她又能怎么活”

    付有言停下来,从腰间摸出付丽娘交给他的那串钥匙,拼拼凑凑,握在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宋回涯,你别杀她,我求求你。”付有言祈求道,“谢仲初身上有暗室的钥匙,我能带你找到那间宝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娘虽然犯过错,如今算是将功折罪,行不行我会带着她走,再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也不会害人的。”

    宋回涯一手贴向他的脸,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诚挚道“我不杀她。”

    付有言静了下来,使劲点头,又笑着“嗯”了一声。

    二人路上遇见了两具尸体。

    一具为机关所杀

    ,钉在墙上。另一具胸口有着致命的剑伤,该是叫人从背后偷袭。

    下到机关里来的,本就只有六人,加上先前死于意外的那个,如今只剩一半。

    宋回涯从几人身上摸出几枚暗器,别在袖口跟腰间。付有言见她需要,也从身上脱下一个精巧的机关,交给她戴在袖口。

    二人尚在排查,走过一条岔路时,先前那东逃西窜的几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谢仲初与余下三人聚在一起,不知是拿什么说服了他们,又叫他们顶在身前,相继从路口走了出来。

    最左侧的武者作揖行礼,和缓开口道“本是萍水相逢,何苦纠缠至此还请小郎君送我等出去,此间恩怨,再不插手。宋大侠想与谢门主斗个如何的天昏地暗,都与我等两不相干,如何”

    付有言低着头,只听宋回涯的吩咐。

    宋回涯转向人群背后的谢仲初,真情实意地劝说“你儿子都已经死了,你又一把年纪,出去做什么呢木寅山庄倒是个风水宝地,不如就死在这儿吧,也省得埋了。”

    谢仲初阴恻恻地笑道“宋回涯,枉你一番心机,却连自己杀的是谁都不知道。待我父子二人逃出生天,定在外面给你多烧几张纸钱,以免得你死后凄凉,缠着我父子不放。”

    “哦,杀错了”宋回涯挑挑眉尾,无所谓地一笑,“多谢提醒,出去以后,我会叫你父子尽快黄泉相见,好不辜负你对他的爱护之情。”

    谢仲初脸色变幻不定,走出一步,强压着情绪平缓道“宋回涯,你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要报仇。可论凶手,我既不是直接杀了你师父的人,亦不算背后的主谋。你这般大的心气,为何不直接去杀高清永呢”

    宋回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茬。

    “我来告诉你,你师父是如何死的。”谢仲初内心喷涌的狂悖情绪,叫他粗粝的嗓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脚下来回走动,讲述道,“他们都有所美言,实际不同于传闻。当年高清永记恨你不留山多管闲事,要求我设下埋伏,引宋惜微入山。他想亲自挫挫不留山的锐气,好叫你们一帮逆贼低头听话。于是拿到宋惜微的尸体,他本意是要将其拆骨抽筋,鞭尸示众。可见其实在美貌”

    谢仲初拖长了尾音,宋回涯也似听得入神,墙上的一条影子须臾间动了,试图绕过宋回涯,朝她背后抓去。

    宋回涯岿然不动,轻喝一声“跑”

    付有言当即撒腿朝着回路狂奔。

    一人朝火把上抛了把粉末。

    那道火光骤然明烈,又在顷刻湮灭,猝然的明暗变化使得宋回涯视野一花。墙上影子淡了三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跟着发难,妄图从两侧限制住宋回涯的行动。

    宋回涯不知被火点燃的粉末有什么效用,屏息凝神,左手短刀悍然抛出,阻断一人去路,右手抽出长剑,出剑之时袖口暗器顺势弹射而出。

    那被几人扑暗的火光,彻底隐藏了银针的踪迹,直直刺入正前方那名武者的眉心。

    武者额心沁出一点血珠,脚步稍顿,未有明显感知,续又朝着宋回涯杀来。

    狭小空间不容几人全力施展。三人各显神通,堵住宋回涯的退路。

    谢仲初正要趁乱去追付有言,宋回涯余光扫见,强行变转了手上招式,回剑急刺,只朝一人突袭而去。

    那蒙面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寒芒,叫宋回涯冲出重围。

    她身形暴起,左手抚过腰间,自白浪层叠的剑光下甩出几道暗器。

    几人听声辨位,退开数步。

    空中一点血珠洒落,在昏暗的光下飞扬。

    一青年错眼间以为也是暗器,以刀身扫了出去。

    先前那额头中针的武者,此时才觉出不对。

    一抹青黑顺着那点滚落的血珠朝四面飞速蔓延,不过数息,此人半张脸已被毒素侵蚀,上身麻痹,一只手臂僵抬在半空。

    边上的蒙面人被他身形一阻,跟着收势,尤在不解,便见宋回涯目光已紧锁住他,剑光如瀑,劈断武者的手臂,余劲削向他的喉咙。

    不过一刹的迟钝,二人齐齐倒地。

    仅剩的一人见状,虽不明同伴因何亡故,心中已是悚然,对死亡的绝对恐惧叫他不顾一切地转身撤逃,口中疾呼“谢仲初”

    宋回涯旋身将手中长剑掷出,又踢起地上那名武者的兵器。

    逃跑那人回身挡开后心袭来的飞剑,一抬头,宋回涯那驭风驾水似的绝妙轻功已然逼近,黑影笼罩在他头顶。

    好似天外一剑,只见得眼前白光骤闪,视线便飞了起来。

    “宋回涯”

    那人只来得及在心头留下残存的一念,便在恐惧中消亡。

    谢仲初见短短时间三人尽数殒命,再无对抗的欲望,只觉宋回涯自苍石城后剑术又更精绝了两分,哪里像个凡人调转方向,夺命而逃。

    宋回涯斜过剑尖,对着他背影笑道“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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