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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委地——叹娥眉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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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一向尚“谋”不尚“勇”凡“有勇无谋”之人,一概斥之为“匹夫之勇”只能归于屠狗卖浆者流。有文化的中国人是不屑于此的,他们推崇的是“谋略”中国人尚“谋”且善“谋”谁敢否认?“三十六计”往案上一拍,铁证如山啊。

    “三十六计”之中,男人们贯彻得最得力的是“走为上”它的实质是逃避,溜之乎也。对于视面子为金的中国人来说,这不算颜面尽失的事。逃兵虽不光彩,但无关气节。至少“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信尚有胯下之辱”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有趣的是,历经千年进化,人也空前地聪明了。聪明人掐指一算“投降”比“走为上”更加干脆直接,更加经济划算,更加符合人性。气节算什么东西,又当不得饭吃,更保全不了性命,于是大力抨击“逃兵多,降兵少”的现象,大声呼吁“投降自由”这恐怕也算是一种道德进步吧。呵呵,这是题外话了。

    其实,最能体现中国人的“谋”术高明的不是“走为上”那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千年的男权社会,男人们长袖善舞,最得心应手的当推“美人计”四大美女当中,西施、貂婵、王昭君都是“美人计”的精美道具。将女人推到前台,靠女人明眸皓齿的柔软拼杀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四两拨千斤”的上上策吗?瞧,密室帷幕之内,男人笑得云淡风轻。

    如果说由西施、貂婵所施行的具有特殊性,那么,运用得最为普遍并使之成为传统的“美人计”当推“和亲”政策。

    “和亲”政策堪称千古美人计。它试图通过姻亲的形式建立起血缘联系,以期增加感情的联络和纽结。其实,这是一种物质上的抵押关系。在很多情况下“和亲”是制造“人质”的一种最为奇妙的方法。它给“人质”、“肉票”这些冰冷无情的实质披上温情的面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有了这种通过血缘遗传关系制造出来的特殊人质,国际关系、民族关系、君臣关系多少会有所改善。

    现在已经无从考据这个妙计出自哪个阴谋家的锦囊。它的妙处在于只需牺牲个把女人,让“温香软玉”去自荐枕席,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梦寐以求的利益。以最小的“投入”--仅仅是一个女人而已,获得最大的“产出”--或许是权力,或许是荣耀,或许是金钱,或许是苟安多么精明的算计!

    因此,男人们乐此不疲。

    “秦晋之好”便是“和亲”的产物。战国时期,秦晋两国打得你死我活,却你嫁我娶,希翼通过裙带来进行利益权衡。以裙带的柔弱终究束缚不了贪婪的欲望之手,然而它毕竟能够在双方尖锐的利益冲突之中起到缓冲润滑的作用。

    封建社会最鼎盛的汉唐盛世,恰恰是“和亲”政策运用得最泛滥的时期。将汉家女儿嫁到遥远的异域去“和亲”从西汉开始延绵不绝。公元前33年,当南匈奴单于呼韩邪来长安求婚之时,西汉和匈奴战战和和已经对峙了一百七十多年。昭君出塞之前,已经有数十名汉家女儿戚然远嫁。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王昭君郁郁黄沙刚刚掩去她们西去的车辙,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崇徽公主、弘化公主、宁国公主她们的香车又沉沉地碾了过来,走向遥远蛮荒的吐蕃、吐谷浑和回纥。

    环佩空归之夜,黑塞青林之路,可堪回首?

    娥眉宛转,花钿委地,至痛无言!

    汉代的烽烟,唐代的辉煌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今天的我们听得见历史的岁月深处幽怨的叹息吗?

    谁知道,当汉家的女儿们拖曳着长长的披风,姗姗告别馨香华丽的闺阁,承载她们的马车缓缓驶过京城平坦、喧闹的街道,是不是泪流满面、万念俱灰?

    谁知道,金枝玉叶的汉家女儿穿越鸟儿都飞不过去万里关山,千里大漠,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露宿野狼出没的山谷,孤雁哀鸣的草地,狂沙漫卷的戈壁,她们会不会伫立月光下,遥望云天之外的中原故土,怀想丽日晴空、杨柳依依的家园,还有两鬓染霜、慈目蔼蔼的娘亲。

    谁知道,在那朔风呼号、狼烟四起的大漠,过着“住穹庐,披毡裘,食畜肉,饮重酪”的游牧生活。汉家的女儿们怎样捱过那无望的等待和无边的寂寞。她们记得怎样挽云鬓梳理曾经深爱的梅花妆吗?记得花园里暖风轻荡的秋千架吗?记得暗自心仪的翩翩少年郎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

    汉家远嫁的女儿们带着满腹的幽怨和凄楚的泪水消融在历史的烟云里。她们永远沉默着。

    然而,似睡的历史其实毫无倦意地醒着——

    汉武帝拉拢乌孙以便夹击匈奴。于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东伊朗塞克人)。猎骄靡年事已高,妻室众多。公主与他言语不通,别居一室。胡域有父死子妻后母的不伦习俗。猎骄靡死前令细君改嫁孙子军须糜。细君不从,上书武帝。武帝下令“从胡俗”细君只得与军须靡成婚。在乌孙生活了两年就郁郁而终。

    汉武帝立刻又将解忧公主嫁到了乌孙。

    解忧出塞时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性格活泼、意志坚定,决意担负起联合乌孙共同抗击匈奴的使命。她的内心奔涌着高亢的勇士情怀,数次在乌孙的血腥宫廷政变中挽狂澜于既倒,她甚至身披铠甲、扬鞭跃马。驰骋沙场。解忧在她七十岁高龄的时候终于迎来了乌孙期待已久的和平。但她“愿得归骸骨葬汉地”汉宣帝准奏。出塞五十余载的解忧终于回归汉土。然而她是那样悲壮,她一生为妻乌孙君王祖孙四人,忍受着有悖于汉人伦理的屈辱,使乌孙始终没有投向匈奴,保证了汉王朝边境的稳固,最终完成和亲使命。

    王昭君远嫁匈奴。青春妙龄的她和风烛残年的呼韩邪是否美满不得而知。不到两年,呼韩邪死去,昭君上书请求归汉。还是那句冷冷的指令“从胡俗”使她和细君、解忧一样不得不再嫁呼韩邪的长子,苟且过完一生。然而,她终究使匈奴和汉王朝化干戈为玉帛,把酒言欢了。

    文成公主生于青史上熠熠发光的贞观盛世。她名义上的父亲唐太宗李世民堪称万世之雄。当吐蕃这个新兴的蕞尔小国派遣使者前来求亲之时,唐太宗不屑一顾地拒绝了。松赞干布以此为借口,攻吐谷浑,击党项族进占青海高原,在边境陈兵二十万,向大唐示威。被四夷君长尊称为“天可汗”的李世民,点头屈服了。就这样,妙龄少女文成公主嫁给了七十三岁的松赞干布,为大唐赢来数百年的边境安宁。

    关于这一段肮脏的交易,最直观的图解是阎立本的“步辇图”细致流畅的线条,瑰丽明亮的色彩,逼真得再现了唐太宗的富态伟仪、吐蕃使者的瘦削强悍。然而,两位当事者的强烈反差隐藏着这样的历史暗示:一个民族是否具有血性和玉石性格是历史的遗传、文化的遗传,与当时社会是否强盛没有直接关系。

    累累的史料铺陈,历历可见汉家远嫁女儿的血泪啼痕。

    隔着历史的风烟,我们已经看不清这些汉家女儿讳莫如深的面容,听不到她们哀婉悲切的话语。

    一代一代的史官们手握巨椽,在历史的长卷上涂写她们的名字;一代一代的青衫名士铺展锦幅,在诗词歌赋中吟咏她们的事迹:

    将军杖钺妾和番,一样承恩出玉关。

    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

    他年重画麒麟阁,应让娥眉第一功。

    旁人莫讶腰肢瘦,犹胜嫖姚千万兵。

    诗人们给远嫁的女儿们披上了华彩圣洁的冕旒,将她们誉为“和平女神”其实,无论被赋予多少爱国的色彩,贴上多少牺牲的金箔,都不过是男人惺惺作态的口水机巧而已。踌躇满志的男人们时刻梦想着成就伟业,获得苟安,这本无可厚非。偏偏不敢自己赴汤蹈火,而是端坐华庭,喝令柔弱的女儿们站出来,将千钧重担压在她们瘦削的肩上,让她们背井离乡,独自迎向惊沙、迎向血火、迎向异族宫廷的明枪暗箭。

    道义何存?铁肩安在?

    玉门关外,朔风猎猎,冷月凄凄。城垣上的一行昏鸦漠然注视着苍凉古道上的辘辘车行,不动也不叫,它们一定会纳闷,那塞外连它们也害怕的漠漠黄沙、浓浓血腥,怎么就挡不住汉家女儿步步生莲的脚印?

    传说,文成公主进藏途中,拿出父王赐给的日月宝镜,看到了长安城歌舞升平的盛景,潸然泪下,将宝镜摔下山崖。

    传说,崇徽公主远嫁回纥。出关之时伏靠关口石壁肝肠寸断。最后咬碎银牙,把自己推向无边的塞外。一推成永诀。石壁上留下她的纤纤掌痕。

    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泱泱大国,不会有人为她们冲冠一怒,更不会有人为她们知耻而战。

    男权社会里,柔弱的女儿们即使贵为公主,也不过是强悍的男人刀俎之下的鱼肉,是利益盘面的一枚棋子。

    有人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从而征服女人。男权社会的中国男人却可以靠女人去征服异族,去安抚蛮夷去平息战火将上苍赐予女儿们的天姿娇容,万般柔情用来化干戈、建功业。当他们创造了这一千古美人计之后,自己内在的自私、怯懦与虚弱就暴露无遗了。

    人的聪明和机智,要附加一个基本条件,那就是勇气和胆略。换句话说就是血性,是轻生、轻我、忧国忧民、敢为天下先的刚健内核。少了血性和骨气,聪明就过了头,沦为缺钙的生存技巧。过分的练达和机智,把中国文化变成了一种形而下的立身手段,发展出一整套的流氓哲学。而汉家的女儿们注定要在天命、权力和人性之间苦苦挣扎,以不息的灵魂,向中国文化的功利虚伪以及知识分子的人格重塑提出质疑。

    当异域的晨曦与淡月争看汉家远嫁女清纯娇美的面容的时候,汉家的女儿们极目回眸,遥远的东方一片水天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