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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2.第900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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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女真这样刚刚勃兴而起的蛮族,对于战场的血腥味几乎有着天生的嗅觉,营门才被普风扰动,四周人马已经涌了来,把这个额头生着七点金星的古怪僧人围在了当下。

    普风却还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只是朝着为首的那女真军将一点头:“这位将军,敢问大金诸位贵人何在?贫僧有一桩大事要与你家贵人商议!”

    被他招呼的这个女真军将却是丝毫不理会他,只是将马背得胜钩挂着的蒺藜骨朵抄起,一夹马腹逼近了过来。

    所谓蒺藜骨朵,是宋人百姓念念在兹的“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的那个狼牙棒,与宋军惯用的铁锏一般,都是马搏杀用的钝器。女真初兴,这类蒜头骨朵、蒺藜骨朵都是缴获的辽人军械,骨朵不过碗口大,面稀稀疏疏浇铸出的几个铁尖算是“狼牙”了,起宋金对峙的时代里,兀术、海陵王麾下密布铁刺的大号狼牙棒起来要温柔不少。

    但论起杀伤力,这种蒺藜骨朵也不宋军爱用的那些铁鞭、铁锏差什么,满是铁刺的蒺藜骨朵在给敌人放血这方面还单纯是钝器打击的铁鞭、铁锏、铁锤有效得多。算是身着步人甲的壮汉,被这种蒺藜骨朵砸实了也少不得吐血,何况是只披了一袭袈裟的这个怪和尚?

    然而这女真军将与胯下战马只不过到了普风身前三丈地里,异变再起!

    起初皮肤接触到的空气像是灯油般的滑腻,而后像是整个人落入水一般,四肢百骸都多了一股包裹粘连的阻力,到了后来,仿佛连人带马沉在满是烂泥的沼泽里,哪怕做出最微小的动作,也要拿出十分的力气!

    饶是如此,这个跟随完颜部起自辽东,一路厮杀到如今地步的女真军将到底不失悍勇本色,咬牙怒喝一声,腰使力,蒺藜骨朵对准普风和尚的秃脑门狠狠甩出。

    只可惜,纵然他这一掷已经用了十二分的力道,那根蒺藜骨朵也只是歪歪斜斜地飞出不到二尺距离,而后这么缓之又缓地僵在了半空,以一种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在空气“下沉”。

    起这根铁铸的蒺藜骨朵,那些质地更轻的箭镞、鸣镝,则干脆悬在半空,像是钉在了看不见的墙。

    直到普风和尚缓缓走出数丈远外,那些悬于半空的箭镞、鸣镝,还有那缓缓下沉的蒺藜骨朵才摆脱了这看不见的束缚,飞快地坠落于地,在冻土敲出一片纷乱的杂音。

    箭射无功,又有更多的女真马军或挺矛前突,或拔刀挥砍,但不管是谁,总也靠近不了那自称辽国国师的僧人身侧。他们只能瞪着眼,一面干喘,一面嘶吼——这还是离得较远的女真军马,若是和普风和尚靠得太近,连张口说话都是困难异常。

    有几个辽国降将、还有精通契丹话的渤海人则抓住这个机会,隔着那些女真军马用契丹话叫道:“那和尚,你擅闯女真贵人大营,却是休要走了,速速随俺们去见贵人们!”

    普风和尚微微一笑,以女真话合掌应道:“贫僧也正要一会女真诸位贵人,烦请诸位引路则个。”

    这便宜话说得场所有粗通女真话的人都涨红了脸,不论辽国降人还是女真本部兵马都听得出其的讽刺意味,但是面对着那箭矢射不进、兵器攻不入的和尚周身数丈地,谁都没了章法。

    这还得算女真初兴,军心旺盛,人人敢战,如果换了宋辽两国那些杂凑出来的厢军、怨军之类杂牌军,光是普风和尚展露出来的这般神通,能把所剩不多的那点军心斗志消磨干净。

    但女真毕竟是女真,这种新崛起的部族,凭借大破辽国精锐的威名,足以卷动契丹人压制多年的诸多蛮族,轻而易举地搅动了整个北地局势。要知道,如今在燕京苟延残喘的北辽君臣,所掌握的不过是南京道一点余烬,压得宋国伐辽大军顿在两国边境,丑态百出地不敢北,而女真军马当初摧垮的可是辽国京、京等地作为立国之资的宫分军、皮室军。这等百战之威,足可以把整个北地所有部族的人力物力都调拨起来,不论是草原的杂胡头人还是燕云之地的汉儿豪强,都只能跪地去舔女真人的马靴。

    若非如此,普风和尚也绝对没有离开北辽大军,亲至女真军的兴致。

    女真大营角声呜呜,纯黑色的羊毛大纛依然临风而不动,却有数骑从军如分海一般而出。

    普风和尚手捏着佛珠,望着那身披玄色皮裘的女真贵人们从军而出。

    一代兴亡之间,气数二字看似虚渺茫远,但落在细微处已经分出了高下。辽天祚帝耶律延禧所谓的御驾亲征,十余万辽国精锐与两万女真兵马相遇后便一触即溃,耶律延禧更是弃军而逃,随后把辽国国库的珍宝席卷大半,一路仓惶西去。辽国亲贵宗室如耶律章奴、耶律余睹等手握重兵之辈,更是纷纷投降女真,偌大辽国,只有耶律大石一人收拾余烬据守燕京,若论气数之衰微,可谓至矣尽矣,无以加矣。

    然而女真这些贵人,不论是东路军以完颜宗望为首的完颜阿骨打嫡亲子嗣,还是西路军以完颜宗翰为首的国相撒改后嗣,都是一样的半秃脑壳,后脑勺挂着一对金钱鼠尾,身除了玄狐裘、紫貂裘之类皮货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华贵装扮,都是一样的身形粗壮、举止朴野,身犹然带着百战余生的雄烈气息,可知女真勃兴,也并非偶然。

    普风和尚面色宁定依然,向着为首那两个身裹狐裘的女真贵人打了个问讯:“贫僧拜见大金二太子、四太子。”

    所谓“二太子”便是女真东路军之首完颜宗望,“四太子”便是女真西路军之首完颜宗翰,至于什么“二皇子”、“四太子”,女真初兴,典章制度皆在草创之,作为大金核心的完颜部贵人们犹带部族首领议事的旧俗,辽人宋人这般“皇子”、“太子”的乱叫,换了耶律家和赵家治下,一个“太子”之名足够杀得朝野下人头滚滚,搬出什么“大宋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也只扯淡,可女真人自己却全不当回事。

    宗望和宗翰却是先把面前这和尚打量一通,随即对望一眼,眼里都看出些对这来自辽国的异僧的忌惮。

    起宗翰,宗望生来是一张满月般的大圆脸,在女真贵戚素来以爱护部下闻名,又是这一代女真人里少有的佛门信徒,在女真人里甚至还有个“菩萨太子”的诨名。与佛门有这点情分在,宗望对面前这个头顶七点金星的北辽国师多了几分好感,先在马开言道:“大师来俺军前,莫不是也知道耶律家已经不长久了,要转投俺们大金帐下?”

    普风和尚微微一笑,依旧是那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合掌应道:“大西天我佛如来处说尽如海般的佛法,也只得‘诸行无常’四字,便贤圣如阿育王菩萨,也不得久享其国,何况耶律氏消受了百余年福分,正到运终时候,除了不明顺逆的愚人,谁肯与他家同败?然而贫僧久已跳出三界之内,不受六道勾牵,本该脱出尘,一去不还,只是心尚有些许慈悲心作挂碍,不得不向尘寰间走跳一场,度脱有缘。二太子前生乃是我佛座下第三百三十三尊罗汉,因与大金完颜皇帝有父子之缘,因此转世入胎,消受一场人间大富贵。贫僧与二太子乃是宿世至好,知道二太子如今正逢失雏之恸,所以不揣冒昧,前来为二太子化解这场磨难。”

    宗望被普风和尚触及丧子之痛,不由微微颌首,正待细问,一旁宗翰已经不耐烦地打断道:“耶律家的国师果然是有道的罗汉,俺大金也颇敬重你们僧家,既然国师只身来投,俺便拨一队人马,护送国师去见俺家老皇帝,依然与国师在辽国一般的敬重。只我家几个小子不巧被南人害了,俺指挥大军只要破了涿易二州,为他们报仇雪恨,国师若无要紧事,便请到后面用斋,回头再与二太子说法讲经也不迟。”

    这话在宗翰,自觉话已经讲得客气到了十分,雅到了极致,但在普风看来,却依然是标准的“桀骜刚强”、“难以度化”的标杆。只是普风和尚自家也知道,这番前来女真大营所肩负的使命重大,倒也不是真正来收罗信众的。

    他一撩黑锦袈裟,向着宗翰也打个问讯道:“贫僧在燕京久闻四太子乃是一代名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竟似是我佛座前那罗延力士后身。只是四太子想要踏破涿易二州,若在数月前,倒也不难。女真儿郎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区区二州,何敢当女真强军一击之威?只是如今二州已经归入宋土,宋人与大金又有盟誓在身,等闲不可破盟。何况在贫僧看来,那二州之土,如今也非是四太子等闲能破了。”

    这话似褒还贬,顿时惹得宗翰面色一沉:“国师这般说,是以为俺女真儿郎横扫辽国,只因为那耶律延禧无能,耶律淳无胆,那什么宫分军、皮室军都是一班女娘般拿不起刀枪的废物,才让俺大金得了便宜?”

    这话看似鲁直,然而刚才普风和尚炫露神通,千女真精锐无人能杀入他身前数丈之地,这个打击对女真军心士气可不算小。要知道,大凡蛮族初兴,都靠着这股锐气鼓劲,一旦锐气泄去,那之后腐烂败坏起来,甚至汉家王朝更快,战斗力之低下处,只要看看曾经一度成为李唐大患的吐蕃,最后怎么变成了只会拿奴隶血祭妖神的“佛国”,号称继承“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神话的满清,最后只剩下大群天桥遛鸟的八旗大爷,便可知一二了。

    宗翰这话明着是说给普风和尚,其实却是在提振军心。

    他这番话说出,那些盯着普风和尚喉咙,目光如狼群般的谋克、蒲里衍,个个都是不服输的模样。

    普风和尚也不在乎这些渗人的目光,合掌笑道:“若是诸位女真勇士围攻贫僧,贫僧虽有神通,也难撑持到底。然而如贫僧这般手段,南朝道门却也拿得出些许,那道门人虽名外道,却于术法神通别具一功,何况南朝官家敬他道门,不奉三宝,所以道门人多有在南朝军效力的。四太子试想,若是涿易二州有此等人物坐镇,则女真大军要折损多少,方能打破这区区二州之地?”

    这句话,算是踩倒女真人的痛脚了。

    女真勃兴至今不过短短数年,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已经一路朝西逃窜,辽国京、京这腹心之地尽入女真之手,据守南京道的耶律淳刚登基已经病得半死不活,所谓北辽小朝閮更是和他们这位天锡皇帝一般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

    这样的大好形势之下,不论是完颜阿骨打本人,还是完颜宗望这些嫡亲子孙,想的无非是接收了辽国的财货子女,过一过当初自己眼馋无的辽国贵人生活。只有完颜宗翰这些国相撒改的后人,在灭辽的战争分润战利不足,才想着一路扩大战争,甚至挑起后来的入寇宋境之战打草谷——只是赵佶没有担当,匆匆禅位于太子好甩锅,结果钦宗赵桓与枢臣齐心合力做大死,把整个北宋弄得完了蛋。

    现在的女真东路军,要不是出了好些个亲贵子弟莫名其妙死在涿易二州的事件,宗望为首的东路军是根本不会跟着西路军的宗翰来这么一出的。算东路军来了,底下人肯不肯用心死战也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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